我心头一咯噔,一旁的寺僧马上说道:“施主这签不吉利,快请去解签吧。”
谢宁轩站起身,丝毫未见慌乱。
“听闻贵寺签文极准,不过这会儿实在排队人多,不如给我们安排个厢房,晚些我再来求解吧。”
这种要求并不罕见。寺僧没有犹豫,带着我们就往后山走。
谢宁轩又作不经意状,问:“我们先来了一个同伴,工部右侍郎之子张海邦,可也住下了?”
寺僧想了想:“午后是来了位张公子,就是不知是不是施主说的那位。”
穿过通幽小径,鼎沸人声渐渐消弭,后山建筑便映入了眼帘,一样是烛火通亮。此时,也有不少香客或坐在廊下闲聊,或立于厢房前出神。
“小师傅,张海邦公子是个国字脸的年轻人,是你说的那位吗?安排住在哪间了?”
寺僧茫然,旁边一个端着食盒的小厮路过,却探头来,好奇的左右看看:“咦,你们也是来找张公子的?”
“也”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忙问:“是啊。怎么,你认识?还有谁来找过他?”
小厮指指一排厢房最右边那间:“午后小的看他下榻那儿了。不过日落前,他出去了,好像是往后山丛去,估计是散步。”
后山丛?
顺着小厮手指一瞧,就见一条小路通向山林,曲径弯弯,看不到去处。这方向同热闹的后山居所相反,在夜色下,葱茏的树影投射出幽暗的雾色,竟有些悚然。
“哎呀,谁不知道他那书院出了命案,人人都想打听,小的就见今天好几拨人探头探脑去敲门。你们也是找他问这的?没戏!张公子一律不理的!去散步前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心事重重?是因为好友身亡,还是做贼心虚?
谢宁轩追问:“那里通向何方?”
“通不到哪,里面就是盘云山的林子。哦,有个小亭子,还有溪水,景色很是怡人呢。”
谢宁轩点点头没再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后山。我则趁寺僧和小厮离开,偷偷溜进厢房检查。未点灯烛,房内空空如也,连换洗衣服的包袱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张海邦临时起意来住一晚,所以没带包袱?还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漏洞,所以跑路了?
谢宁轩见我出来摇头,便道:“羽书,我去那林中瞧瞧,你在这儿等我。”
幽深小径仿如黑洞,看一眼我心里就开始犯嘀咕。“真的要去吗?明早去行不行?”
谢宁轩微笑:“没事的,不要怕,我就是去瞧瞧。”
难道张海邦真在那里?案情紧急,也确实等不得。
我吞下口水,给自己壮胆:“那就一起去吧,走。”
小径一路没有烛火,只能借着皎洁的月光,却更显林间幽深寂静。风一吹过,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我登时想起了鹦鹉学舌案中的神神鬼鬼,不禁背后发凉,不自觉往谢宁轩身侧凑凑。
“别害怕,羽书。”谢宁轩感受到了,将手臂抬起,柔声说,“你若不介意,抓住我的胳膊聊做安慰吧。”
饶是能见度极低,我依旧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
他在以礼待我。
若是我肯孤勇,肯活在当下,这双大手,就不必空谈绝唱,而是可以牵着我、挽着我。用它干燥温暖的触感,抚平每一丝多余的褶皱。
可惜啊,我是这么一个胆怯的人。
好在,林间小路不长,思绪纷飞之际,已听到了潺潺之声,随着越走越深入,溪水声越来越大。弯过最后一道树林,豁然开朗。
月光洋洋洒洒在涓涓溪流上,空荡荡的溪边空地伫立着一处亭子,平添一缕诗意。
我们站在开阔处,一眺即可尽收眼底,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奇怪,他也不在这儿,难道跑路了?”我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就抬腿欲深入探看。
谢宁轩却一把拉住我,警惕的朝四周看看:“此处幽暗,若有歹人,恐有危险。羽书,跟紧我。”
说着,我二人一起走入亭中。此处紧邻溪水,若是白天坐在其中饮茶品酒,一览山间丛林,耳听潺潺流水,一定颇有情志。但此时,对面正是黑黝黝一片,无景可赏。
“万一进了林子,可就不好找了。”
谢宁轩也紧锁眉头:“张海邦或许已经离开锦业……”
“啊啊啊啊!”
一声惊悚的尖叫声突兀的划破了寂静的夜。
我头皮发麻,不受控制的从嗓子眼也叫了出来,毫无犹豫,径直扑进了谢宁轩的怀里。
谢宁轩亦牢牢回抱住我,整个人紧紧绷着,紧张的看向林中。
忽见一人衣衫不整的跑出来,边跑边提裤子:“死人!死人了!”
谢宁轩立即喝道:“站住!”
那人没想到林外有人,又被吓得大叫一声,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
“羽书,羽书,别怕。”谢宁轩低声在我耳边安抚,“你稍微松松手,我要拿牌子了。”
我战战兢兢松开手,觑着远处黑影仍吓得不轻。
然下一秒,我突然发现方才抱的太紧,我使劲勒着谢宁轩的腰,把他的腰带都扯到屁股上了。
天色再昏暗,背景再可怖,也没有我此刻的无地自容更让我心跳加速了。
我从他怀中跳出来,尴尬而又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谢宁轩不动声色的提了提腰带,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牌子。
他厉声道:“官府查案!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鬼鬼祟祟?”
那人一听,连滚带爬过来,嘴里大喊:“官爷,官爷,救命啊!那里、那里有个死人!”
死人!
心头一骇,我和谢宁轩四目相对,飘过无数不详猜想。
“羽书,得麻烦你速去寺门口,浮生他们肯定到了。”谢宁轩低声吩咐,“立即封锁寺院,任何人不得进出。”
我得了指令,当即朝小径疯狂跑去。此时满心满肺都是焦急,也顾不上害怕了。一路奔至寺院门口,果然见浮生正扮作香客在门口徘徊。
听我交代完,浮生一挥手,手下立即散开干活。他自己则随我朝后山跑去。
来回的奔跑耗费体力不少,等我气喘吁吁的跑回到亭子中,谢宁轩已经举着火把在林中检查了。浮生跑得快,这会儿正在给发现尸体的男子录口供。
见谢宁轩摇头,我惶恐地问:“是张海邦?”
“是,已经死了。也是被刀捅的,凶器就在旁边掉着。”
天哪,他也死了!
我上前弯腰一看,是一把和白马书院案发现场遗留的非常相似的尖刀。目光再稍稍一移,正对上张海邦瞪得大大的眼。
他的表情很狰狞,仿佛临死都不能相信一般。身上、脸上喷射的到处都是血迹,在飘摇的火光映射下,异常恐怖。
我吓得闭上眼朝后退了两步,被谢宁轩扶住:“小心些,别踩到那块石头。”
说罢,谢宁轩伸手将石头捡起,我这才注意到石头侧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血字。
瞳孔倏然收缩,我惊惧叫道:“这是……向字?向?天哪,方向杰!”
这是什么意思?张海邦临死前留的讯息吗?方向杰是凶手?天哪,怎么是他?
对待褴褛农夫的温和与耐心,不知为何,清楚的回映在脑海间。
这时,衙差已将锦业寺封锁,谢宁轩先去会见住持,其余人对林间搜索。火光通亮,那些可怖的树影山影顿时就化作无形。不多时,盘云山所在辖区的仵作到了,直接就地验尸。
搜索很快有了发现——
“头儿!这边发现了个玉佩!”
“这边有个纱巾!”
“这儿有个钱袋!”
此时,我却无动于衷的坐在亭中。
不是我消极对待,实在是这林中东西也太多了吧!接二连三发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衙差都搞懵了,叫来寺僧一问,原来这里风景迷人,居住的香客都喜欢到此处小酌品茶,有些狂放之士还以到林间漫步、攀谈山岩为乐,因此这附近掉落不少香客的东西,不足为奇。
果然,最后找到的香囊、玉佩等足有二十几件。这中间是否有张海邦的东西,是否有凶手的东西,无从辨别。
谢宁轩回来时,听到这消息也很无语。至于那目击证人,只是个着急解手的外地商人,今早才入京,慕名来此小住,连张海邦名字都没听过。
仵作也有了结果。
死者大约死在半个时辰前,身中十九刀而亡。身上没有搏斗的痕迹,地面上也没有发现蜿蜒的血迹,推测是凶手正面突袭,他被刺中要害后,失去反抗能力倒地。
我和谢宁轩听到十九刀时,已是浑身一震,待仵作话音一落,立即异口同声:“喉部可有伤口?”
“有的,大人。”
同一个凶手,这是同一个凶手!
二公子是无辜的!
心血沸腾起来,我大叫道:“一样的刀数,一样的手法,这是同一个凶手!”
谢宁轩却冷静的多,他皱着眉头,朝同样亮着双眸神情激动的浮生下令:“速去请王副官来,刀口一致与否,还需要他给出结论。”
浮生不解:“大人,王小姐说得对,这已经能证明是连环案,卑职不应该立即前往狱中释放二公子吗?”
“坊间传闻已沸沸扬扬,十九刀的细节也外泄。若有人本就想除去张海邦,浑水摸鱼了呢?”谢宁轩眯了眯眼。
但“咽喉伤口”的细节却没有外露。此间距离香客下榻的后山厢房不远,若是呼救不可能没引起任何关注。或许,凶手也是上来就先捅脖子,使得死者无法呼救。那这极其相似的手段,很难是模仿犯。
不过此案牵涉高官子弟,谢宁轩谨慎起见也对。不查的严丝合缝,确实不能草草交差。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我爹了,两具尸体刀口的角度、深度、力道,若是同一凶手所为,定能看出相似性。
我扫一眼沉默的望向漆黑林间的谢宁轩,知道他正担忧弟弟。便向浮生解释,后者听罢也没有追问,随即安排下属干活。
“别担心,我爹一定能查清的。”
谢宁轩将沉甸甸的目光投向我,勉强勾了勾嘴角,梨涡不见。
我和谢宁轩又回到对立相视的状态,彼此都在深思着。
张海邦明明是孟秋堂一案最大的疑犯,怎么也被杀了?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被灭口?还是他根本就是孟秋堂一案的同伙,内部闹翻被除?
与孟秋堂背后中刀不同,张海邦是被正面袭击。说明凶手出乎预料,不是他防备之人,难道是熟人?但盘问下见过张海邦的人,都说他在寺内未与人交流。
那他大晚上到这林间,是凶手约他在此相见吗?
凶手,会是石头上的血字——方向杰吗?
张海邦的死亡,无疑将案件带入了更深的迷雾,若是老爹查不出端倪,二公子还不知得在牢里待上几天。
案件一日不破,谢宁轩的压力就一日无法纾解。
而令此间谜团达到最大的则是,稍后,衙差竟在茅厕附近,找到了一件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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