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建康城。清晖阁内,白日的喧嚣与风波早已沉淀下来,只余下无边的寂静,以及廊下偶尔被寒风吹动的灯笼发出的细微摇曳声。厢房里,苏晓晚和衣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被热水和食物缓解了些许,但精神的弦却绷得紧紧的。她睁大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耳朵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未知的恐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子时已过,门外终于传来了她预料之中、却又 dread 的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律性。接着是极轻的叩门声,依旧是那个白日里为首侍女的平稳嗓音:“娘子安歇了么?主人有请。”
该来的,终究来了。
苏晓晚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干净的衣物,尽管它们依旧宽大不合身。她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侍女,依旧是白日那两人,提着小小的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她们毫无表情的脸。“娘子请随奴婢来。”没有多余的言语,转身便在前引路。
苏晓默默跟上。院落里很暗,只有灯笼照亮脚下有限的范围。穿过几道回廊,绕过一座假山,前方的灯火逐渐明亮起来。那是一座独立的、看起来更为轩敞的屋舍,窗纸上透出温暖而稳定的光芒,与周遭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隐约飘来一丝清冽的沉香气息,比厢房里的更加醇厚、高级。
侍女在紧闭的槅扇门前停下,微微提高声音,恭敬地禀报:“主人,人带到了。”
“进来。”一个清越、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女声从室内传来。这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弦上。
侍女轻轻推开沉重的门扇,侧身让开。一股混合着极品沉香、墨锭和纸张特有气味的暖香扑面而来。苏晓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室温暖明亮的光晕。并非白日所见青铜连枝灯的煌煌之光,而是由数盏造型雅致、光线柔和的灯烛共同营造出的氛围。房间比她想象的更加宽敞,也更加……令人窒息。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整齐地码放着无数卷轴和线装书册,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书卷气。东侧墙壁上,那幅巨大的江东舆地图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清晰,山川城郭,纤毫毕现。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翘头书案置于房间中央,案上陈列的文房四宝,即使在苏晓晚这个外行看来,也知绝非俗物:那砚台色泽紫黑,温润如玉;笔架上悬挂的毛笔,笔锋饱满;一旁的笔洗、水滴、镇纸等物,无不精致古雅。书案一侧的矮榻上,铺着厚厚的茵褥。
而最吸引她目光的,是此刻正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临帖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常服,衣料是某种极柔软的丝帛,在灯光下流淌着淡淡的光泽,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唯有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丝绦,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风骨的腰身。乌黑的长发并未像白日那样绾成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地挽起,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固定,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平添几分随性慵懒。她身姿挺拔,微微俯身,右手执笔,正在一张铺开的、质地细腻的纸张上缓缓运笔。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散发出一种强大的、令人不敢直视的气场。清冷,飘逸,却又深不可测。这就是救她(或者说,决定她命运)的人。一位女子。一位身份显然高得无法想象的贵女。
引领苏晓晚进来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垂手侍立,如同两尊雕像。
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的沉香似乎更浓了些,沉甸甸地压在苏晓晚的心头。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忘的摆设。对方明明知道她进来了,却连头都没有回,这种无视,比直接的审问更让人倍感压力。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较量,一种地位悬殊的、**裸的宣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苏晓晚低垂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悄悄打量这间书房。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透露出主人极高的品味和深厚的底蕴。她看到书案一角随意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似乎是《战国策》;看到舆地图旁的长条方案上,散落着一些类似棋子的玉石小件;看到书架间隙摆放着的一些看似不起眼、却造型古拙的瓷器。这一切,都与她过去三年所接触的贫穷、混乱、粗粝的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试图从这些细节中推断主人的身份和意图,但信息太少,恐惧又干扰着她的判断。她只能感觉到,对方绝非常人,其心思之深,恐怕远超她的想象。
终于,那清越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依旧没有回头:
“听闻你在刑场之上,面对鬼头刀,眼神依旧清亮,不曾畏惧。”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丝毫褒贬,“倒是罕见。”
苏晓晚心中一震。她没想到对方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她该如何回答?否认?还是承认?承认了,是否会显得狂妄?否认了,又是否显得虚伪?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答,尽管声线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死之人,惧有何用?徒惹人笑罢了。”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看透了世态炎凉之后,对死亡,她确实生出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书案前的女子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流畅地书写,仿佛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又淡淡问道:“又闻你曾妄议朝政,语出惊人。言及‘律法当为民而立’,‘税赋过重则民不聊生’?”这次,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来了。核心的问题来了。苏晓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些言论,是致她于死地的罪名。如今在这位高门贵女面前重复,是福是祸?
她咬了咬牙,知道此刻退缩或狡辩都毫无意义,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既然对方能将她从刑场捞出,必然已清楚她的“罪状”。她索性豁出去了,抬起头,尽管依旧不敢直视对方的背影,声音却坚定了几分:“民女……确实说过。并非妄议,只是……眼见乡邻困苦,胥吏横行,赋税如虎,心中郁结,不吐不快。”她尽量将话说得朴实,避免使用过于现代的词汇。
“哦?”前方传来一个微微上扬的尾音,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乡邻困苦,胥吏横行……你一个闺中女子,如何得知?又何以断言是律法、税赋之过?”
问题变得更加尖锐,直指她言论的根基。苏晓晚感到后背渗出了冷汗。她不能提及穿越者的身份,那将是更大的灾难。她只能基于这三年来的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来回答。
“民女虽居闺阁,亦要协助父亲处理些许文书,接触乡里。眼见农户终年劳作,不得温饱;小商小贩,辛苦经营,却难敌层层盘剥。朝廷律法,本为惩恶扬善,安境保民,然到了地方,往往成了胥吏鱼肉乡里的工具。税赋之名目繁多,征收之苛刻,远超律令所定……长此以往,民力凋敝,何谈安居乐业?”她尽量用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语言来描述,心中却充满了无力感,这些现象,古今皆然,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她说完,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那沙沙的书写声依旧。苏晓晚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这番在她看来已是极为克制的言论,会引来怎样的反应。是嗤之以鼻?是勃然大怒?还是……
良久,书案前的女子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她并未立刻转身,而是用一方素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动作优雅至极。
“眼光倒是不俗,可惜……”她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空有见识,却无自保之力,徒然授人以柄,累及家人。”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苏晓晚心中最痛、最悔恨的地方。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是啊,空有见识,却无自保之力……父亲……都是她害的……
就在苏晓晚被巨大的悔恨和悲伤淹没之际,那女子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下,苏晓晚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清丽至极的容颜,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却并非那种娇柔的美,而是一种蕴含着智慧与力量的清冷之美。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洞悉人心深处的一切秘密。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雍容气度。月白色的常服更衬得她气质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她的目光落在苏晓晚身上,平静地打量着,像是在审视一件有价值的器物。
“苏晓晚,”她唤了她的全名,声音依旧平淡,“你可知,我为何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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