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姻未曾想宋昕竟亲自出来了,双手将食盒往前递过去,又道明了来意。
宋昕站在雪兰院内,与她隔着一道敞开的院门,瞧着唐姻手中的食盒,默了一阵,跨出院子,一撩衣摆,径自坐在了门口老杏树的石桌旁,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青石桌面。
“放这儿吧。”
这是要在此处用膳了。
信鸿忙走过去,接过唐姻手中的食盒,用袖子拂净了石桌上的落花,将食盒内的猪骨汤端了出来。
“四姑娘这猪骨汤送得可真及时,这些日子我们三爷食欲不好,今儿还没用晚膳呢。”信鸿一边摆放,一边笑道,“要是没有四姑娘的汤,怕是三爷今晚上又省了一顿。”
信鸿嘴里、心里满满都是对他家三爷的心疼。
自他随宋昕从京师回到苏州,这段时日眼见他家三爷都瘦了一圈儿。
贪污弊政案环环相扣、盘根错节,扰得三爷心神俱疲。如今三爷得了万岁的爷青眼、高大人的信任,势必要上达天听,下·/体民情。所以手头公案虽多,却未曾有丁点怠慢。
成日的忙碌、劳神让三爷的病症恢复得比往常慢上许多,自然也食欲缺缺、食不甘味。
一连几日,都不曾用过晚膳。
今日他去书房报信,说唐四娘来送食盒,本以为他家三爷会按照往常的冷淡性子一口拒绝的,竟不想跟着他出来了。
信鸿看着宋昕坐在石凳上已经手持汤勺开始喝汤,不大一会,就喝掉了小半碗,安心了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唐四娘那边送来了吃食后却迟迟没有离开。
宋昕自然也察觉到,见唐姻侍立在他对面良久,缓缓抬头,声音冷冷清清的:“找我有事?”
正值春风二月末,冬春相交之际向来是个有情绪的月份,时近傍晚,空气里泛着阵阵凉意,总让人徒增一抹肃穆。
唐姻这才掂量措辞,道明了真实来意:“其实侄女是来探望表叔的,前些日子,三表叔因侄女受了伤,侄女深感愧疚。”
宋昕慢条斯理撂下汤匙道:“不是说过,不关你事。”
两人视线交集,唐姻抿唇垂首道:“话虽这样说,我又岂会不知您胳膊上的伤与我脱不开干系……”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宋昕轻声回道,难得多说几句,“手艺尚可,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唐姻回答,“家中母亲喜欢钻研美食,幸而侄女得过母亲手艺,猪骨汤强筋健骨,还盼三表叔早日康复才是。”
宋昕只是看着她。
唐姻脸上的忧色不假,那层担忧竟让他心中莫名舒畅。就算积压在心口有无数案子,也不那般烦闷了。像是桌案上积落的灰尘,轻轻吹一口,便散了。
天阴不晴,站在杏花树下的唐姻被树影紧紧笼住,她肤白胜雪,偏冷色的天光下更显白皙,不仅仅是白,而是干净,一种纯粹的干净。
画面不太真实,面前的女子有种几乎要与这座百年老园融为一体的错觉。
唯独那双盛着一泓清泉的含杏眸将所有一切拉回人间。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紧张、有愧疚、有无措。
更不乏浓浓的恭敬的疏离。
也不知怎的,宋昕的胸口又莫名闷了起来。
他搅了搅汤匙,勉强喝下几口。
天光又偏了几分,远远的,一个高大的身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走过来。
宋昕目力极好,分辨出来人是王晟。
王晟一路风风火火,手中拿着一张书信。
他行至宋昕跟前,行一揖礼,也顾不得太多,急切地道:“大人,卑职有要事禀报!”
宋昕接过信件,一边拆开,一边听王晟道:“京师那边传来消息,出了大事。”
奈着人多,王晟没细说。
宋昕展开信纸,眉头越皱越深。
万岁爷处死了本次贪污弊政案的“震中”江南巡抚,一并处死的还有与其关系密切的户部侍郎、提刑按察使司等百十位官员。而且,这百十人皆被处以剥|皮的极刑。
当朝皇帝勤政廉政,忧国忧民。但手段狠辣,性格好猜疑、多忌讳,又最痛恨贪腐。
这次江南巡抚被处死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万岁爷一并将这么多人处以极刑。
信上传来消息,京师龙颜震怒,敕令贪污十两银子的官员便可判刑,六十两便可当斩,甚至手持《大诰》者,可直接进京告御状。
如今是百十位,只怕以后牵扯到的人会更多。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唐四娘的父亲,唐国公唐光允。
宋昕再次抬头看向树下的少女,那双明眸澄澈,说不出的透亮。如皎洁明月,本不该被云雾遮住。
王晟还想要再说什么,宋昕抬了抬手:“好了,明日再细说,你先下去吧。”
王晟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宋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打断他,不过还是抱拳称“是”,行礼走了。
宋昕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将信件收回信封,夹在方才顺手带出来的书册里。
他喝光了猪骨汤,饱腹感久违而至。信鸿将用过的汤碗装进食盒,打算自行处理干净再做归还。
唐姻却道:“不麻烦信鸿小哥,我自行带回去就好。”
她吩咐香岚去收,视线碰巧落在石桌书册上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少许。
“《仲尼梦奠帖》……”
这不是表哥苦苦寻找的那本字帖吗?
宋昕仍旧坐在石凳上,清泠的眉眼顺着唐姻的视线低头看了过去。
“怎么?”
唐姻回神,不敢再失态:“侄女在看欧阳询老先生那本书法字帖。”
是在看字帖,而非挂心信件。
宋昕舒展眉间,起身道:“这是临摹本,而非真迹,《仲尼梦奠帖》的真迹收在我书房中。”
唐姻露出惊喜之色,诧道:“您还有真迹?”
宋昕点头。
唐姻犹豫了片刻,开口道:“三表叔,不知……不知侄女能否向您借用几日《仲尼梦奠帖》的真迹。”
没想到唐姻生于富贵之家不喜金银,竟爱这些。宋昕思量片刻,颇觉难得,脸上松动出一丝惊讶。
文人墨客视这些字画如命,唐姻是知道的,她以为宋昕犹豫,忙道:“若是不方便,便不必的,是侄女唐突……”
话音未落,宋昕却道:“无妨,你对欧阳询老先生的行书感兴趣也算难得,信鸿,去拿。”
信鸿大吃一惊,他家三爷向来最爱这本字帖,就连京师的最受圣宠的太子用其他名家字画来换,都被一口否决了。
但“换”和“借”终究不一样,兴许是这本字帖借给唐四娘又跑不出宋府。
信鸿倾了倾身,领命便要去拿。又听宋昕道:“等等,我亲自去。”他对唐姻道,“你且等等。”
“三表叔——”唐姻忽然叫住了他,诚然道,“侄女并非为自己借字帖,而是为了表哥,之前听大伯母说表哥一直苦寻这本字帖。所以侄女,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唐姻不敢说谎,更不敢冒名认了此等风雅之事,便实话实说,即便是三表叔不想借,她也得说实话,只是声音越发没有底气,无望等着宋昕否决。
谁知,对面轻飘飘地传来一声情绪难便的肯定。
“……好,知道了。”
旋即,那道颀长的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宋昕回到书房,抬手从书架的顶端拿出一个香椿木的精致盒子,盒子里呈放的便是那本字帖。
信鸿双手小心接过,迟迟不见宋昕移步。
“怎么了,三爷?”信鸿问。
宋昕的视线落在书架上一个檀木小匣上,唐姻之前赠与宋彦的腰带安安静静地搁在里头。
他抬手,凉沁的指尖触及到匣子一角,指尖停滞片刻,又缓缓收回。
薄唇轻启:“无事。”
宋昕折回雪兰院的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院门处等着。
他走近了些,将手中的香椿木盒子递过去,淡淡嘱咐:“宋彦性子不拘小节,让他珍惜些用。”
“侄女记住了。”唐姻感激地福身:“多谢三表叔!”
那双弯弯浅笑朝他道谢的眉眼,宋昕竟觉得有些刺目。
唐姻的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总有种说不出又无法丈量的距离感。
他对自己这种的感受,近乎刻薄的感到异样,却又毫无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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