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
宋昕话落,王晟已经从车厢后边拿出了马凳摆在唐姻面前。
“唐四姑娘,别等啦,大人已经派人回去知会二夫人她们,说将您捎回去了。”
唐姻的印象里,宋昕虽性子冷,但对晚辈一向宽宥、仁爱,便没犹豫,踩着马凳上了车。
撩起车帘,就看见宋昕坐在轿厢一侧的座位上。
“三表叔……”
唐姻想道谢,可无论如何又开不了口,谢字太轻,不及恩情之万一。
宋昕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吧。”
唐姻依言落座,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矮脚八仙桌,八仙桌上落了一盏凤灯、一把红泥茶壶和几只茶盏。
宋昕身量很高,轿厢内部竟显得有些局促。
唐姻尽量往后挪着,背部几乎贴在车厢上,整个人小心翼翼又略显僵硬。
宋昕虚虚一望,烛光摇曳,放大了许多宋昕过去从未注意到过的细节,比如唐姻脸上细小可爱的绒毛,唇瓣上浅浅的褶皱,以及淡淡的兰花香。
气息太近了,即便宋昕也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但这些感知仍旧太过清晰。于是他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心中默念着道家的《静心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可真的波澜不惊么……
宋昕默念着《静心诀》,却又睁开眼,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唐姻那里。
夜幕已经降临,唐姻侧着脸,素手撩开一侧车帘,目光看着外边的熙攘的人群,剪水的眸子里带着些许忧思。
苏州时兴夜市,晚间亥时前十分热闹。或是年轻男女结伴而行,或者举家团圆一并出游……
车窗外热闹的人群,更令唐姻的脸色显得悲凉。
马车平稳行驶着,出了夜市区域。
熙攘的街景最后缩成一个光点,唐姻终于撂下了车帘,一回头,正巧对上宋昕的眼睛,悲戚的表情还挂在脸上。
宋昕兀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唐姻的面前。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想必她也不愿见你如此。”
宋昕口中的“她”,自然是指唐二姑娘。
唐姻的心思被宋昕轻描淡写的点了出来,接过茶盏,掩饰似的急急喝了一口,不想被呛了喉咙。
她忍着不想咳嗽,免得失了仪态,若是灯光在明亮些,便可以看被憋的通红的脸颊。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因此有些鼻音:“三表叔说的是,只是至亲含憾离世,难免伤怀。”
宋昕以为她在哭,细细瞧了一眼,发现并不是,随后准确地挑出唐姻话语中另外的信息,问道:“含憾?什么憾?”
唐姻大致说了柳任良与她二姐姐之前的一些过往,双手捏紧了茶杯:“姐姐嫁给柳任良,到了京师之后曾与我往来过几次书信,她和二姐夫的关系……并不好。姐姐说她误以为遇见了如意郎君,却所嫁非人。如今我想想,姐姐并未嫁给心疼他的男子,最后还要被人连累送了命,不正是抱憾而终么。”
所嫁非人,所以到死都有遗憾么?
那么,她呢?
宋彦对唐四娘无甚感情,对这段婚事避之不及,她若嫁给了宋彦,是否也会遗憾?
长夜将至,孤灯未寒。
两人相对无言,很快,马车行驶到了宋府西园的侧门。
王晟在外轻轻敲了敲门板:“大人,到了。”
唐姻踩着马凳下了车,回首便见宋昕依旧用折扇撩着车帘道:“我看着你进去。”
可唐姻却站在马车旁边,迟迟没有动作。
宋昕看出唐姻似乎有话要说,抬扇等着。
唐姻攒紧了帕子道:“三表叔,您久在京师,知之甚广,我想问问您,那些钦犯的尸首都埋在何处,是否真的都随意处置在乱葬岗里。”
宋昕察觉出异样,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唐姻知道有些事,想瞒也瞒不住,直接道:“听说京师一带有专门去乱葬岗寻找弃尸的营生,我想偷偷着人去寻姐姐的尸骸安葬,若将来有一日,我也好有处祭奠。”
宋昕面无表情盯了她良久,总觉得面前的唐姻与印象中有所出入,他怎么没早一点分辨出来,这小女子弱柳扶风的皮囊下竟还生了一副反骨。
她竟然想去找人“寻尸”。
这事儿可是不符常规的,乃时年的大忌讳。
况且,她寻得到么?
宋昕没有立刻言语,似乎是在措辞。
这件事,表面上是万岁震怒赐了柳任良满门抄斩,可着水面之下,还有许多无法明言的暗涌。
譬如,柳任良满门抄斩的推动者,实则是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
又譬如,太子府里忽然多了一位吴侬软语的江南宠姬。
宋昕是万岁看好的年轻近臣,亦是万岁为太子培养的左膀右臂,自然知晓一些秘闻。
如今的唐二姑娘,哪怕真的是一具“尸首”,也不是唐姻能轻易去找的。
宋昕道:“乱葬岗尸骸如山,时有野兽出没,她故去多日,想要找到尸首只怕难于登天。此事既已如此,便不要再想了。”
尸骸如山、野兽……
唐姻眼前一花,扶住一旁的杏树才勉强站稳。
她的二姐姐素有江南第一美人的美称,如今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么。
唐姻不禁去想象姐姐陨落在死人堆里的画面,杂草丛生,风化柔骨。
她再也忍不住,胸口忽觉一阵憋闷,重重的咳了起来,喉咙里竟然有一丝腥甜的苦意。
唐国公府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操纵着唐国公府的不幸。
先是父亲落了大狱、随后母亲重病、如今二姐姐也香消玉殒。
唐姻的眼圈、鼻尖都是红的。
发现宋昕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她,唐姻侧过了脸,用帕子遮住口鼻,语序不大连贯地说:“三、三表叔,是我失礼了。”
宋昕见唐姻这般模样,握了握手中的玉骨扇,想要做些什么,可终究还是端坐在车内:“……在我面前,你不必这般拘束。”
唐姻忍着咳,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宋昕的眉梢眼底有些涌动,意识到自己失言。
默然合上了车帘,涩然道:“……毕竟,我是你的长辈。”
唐姻的疑惑化开,西园内一点灯火盈盈及近,是香岚打着灯笼过来了。
香岚道:“小姐,门房的人说您到了,却迟迟不见您进来,二夫人担心,着奴婢来接您。”
谈话间,宋昕的马车已经向正门方向走远了。
唐姻扶着香岚的手有些脱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快要压在香岚的身上。
“没事,三表叔与我一道回来的,出不了事。”
香岚大吃一惊,摸到了唐姻冰凉的手心:“小姐,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难道高大人对你用刑啦?”
唐姻疲惫的摇头:“哪有,先去我姨母那边。”
二夫人等得焦急,在前厅里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听见唐姻在门外喊了声“姨母”,倏地扭头走过去,仔细打量了唐姻一番,以确信小姑娘没事。
“你怎么样?是不是受了伤?脸色怎地这么差?”
唐姻抿了抿唇,干哑地说:“姨母,我二姐姐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唐姻将事情叙述下来,二夫人听得频频落泪,直说没这个天理。
又想起唐姻中午便被人带走审问,到现在滴水未进,忙拭干了泪道:“我命人给你准备了吃食,你先把身上的衣裳换了,一会我让人送到你的屋里。”
唐姻应下,便回了西厢房。
不多时,香岚捧着夜宵进去了。
才一进门,就瞧见唐姻外袍也没脱,整个人蜷缩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眼皮轻轻打着颤,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她。
香岚走上前去,便看见唐姻额间细密的汗珠,心觉不妙,伸手拭了拭,额头竟滚烫滚烫的,身上艳丽的红色,越发显得脸颊的苍白。
香岚惊出声来:“快来人呐,小姐她——”
·
雪兰院里。
宋昕换下了衣衫,独坐在书房里读书,院外传进来嘈杂的声响。
远远看着,一众婢子提灯夜行,行色匆匆地路过雪兰院的门口。
他吩咐信鸿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信鸿秉烛回来了。
“西园的唐四姑娘发了急症,说是高烧不退,惊动了大夫人,大夫人正带人过去看看。”
宋昕微一怔,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急|色。
终究还是病了。
他走到门口,虚望着西园方向,可才一抬腿,脚下仿佛坠着千斤,迟迟迈不出那道门槛。
一股陌生的无力感肆无忌惮地袭来。
他收回步子,憋着口气,又折返回书房:“信鸿,去端个炭火盆过来。”
信鸿奇道:“莫非三爷您也病了?只是现在这个季节,用不上炭火盆,不如我给您取一只暖炉。”
宋昕盯着书架上的一只檀木小匣:“不要暖炉,就要火盆。”
“是!”
信鸿不再多言,很快将一个做工精湛的炭火盆端进了书房。
生了火苗后,宋昕打发信鸿出去,随后走到书架前,将唐姻先前给宋彦绣的腰带取了出来,怔怔出神地看了一会,忽然“嗖”地一下,将其扔进了火盆里。
有些人,他需当断则断。
有些事,他需到此为止。
他生出这种心思,本来就是错的。
是大错特错,是荒谬绝伦。
既然他们注定无缘,那便由他一人潦草收场。
夜风透窗而过,撩起一尾炽焰。
宋昕垂眸看去,锦缎被烧出一角暗色,微微蜷曲起来,绽放在其上的西府海棠花正寸寸衰败。
倏忽间,唐姻言笑晏晏唤着他表叔的样子豁然出现在他脑海。
宋昕眉峰如聚,一盏凉茶毫不犹豫地泼向炭火盆内。炭火滋滋作响,火苗熄灭,一片白烟逃遁得四散无形。
宋昕靠在椅背上,嘴角扯出个苦笑。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位最重权势的太子,为何为处心积虑屠了柳家满门。
可他终究不是权势滔天的皇族,宋彦亦不是人面兽心的柳任良。
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看着,看着他们凤协鸾和、百岁之好。
心疼三表叔一秒,不能再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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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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