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通明。
宋家大爷将宋昕扶到圈椅上,同他并排坐下:“可吃了药?病成这样还过来做甚?有什么事让小厮通报一声,大哥过去便是。”
宋家大爷对宋昕向来爱护。
他虽然为官清廉、公正,但如今年逾四十,还在知府的官职上打转儿。他自知晓,为官员者,任凭他的能力、性格已经做到了头。
而宋昕不同,年纪轻轻高中探花伴驾左右,宋氏一族有他,前途、荣耀都不可估量。
“兄长不必担心。”宋昕道:“今日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说。”
宋家大爷还以为是什么要紧政事,身体前倾,面容整肃地看着他:“哦?你说。”
宋昕思量片刻道:“宋彦和唐四娘的婚事,是否该再斟酌一下。”
“原来是这事儿,”宋家大爷脸上的表情松懈了些许,“可是宋彦那小子与你说什么了?”
“并未。”
他只是在阳澄楼听到了、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昕道:“我是见宋彦对唐家四娘似乎并无情意,若两个孩子强行绑在一块,是否对他们来说,不公平。”
宋家大爷一口回绝道:“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们的父母、我和你长嫂、你二哥二嫂、包括你嫁出去的几个姐姐不都这样过得好好的。此时悔婚,不说唐四娘会陷入囹圄,宋府也会扣上一个‘趋利避害、翻脸无情’的骂名。你不必帮宋彦说话,唐四娘那般懂事的女子,将来彦儿会明白她的好的。”
宋家大爷说的不无道理。
唐国公的案子若是真的牵扯了家人,他们宋府退婚,唐四娘便要跟着唐国公一家一同受苦。
是发配、是砍头,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他不是没有办法在两人退婚后保全一个女子。
只是,他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好,我知晓了。”
宋昕见兄长态度坚决便没再说下去,告别了宋家大爷,便往自己的雪兰院走。
夜风蓦地吹起,激起一阵寒凉,宋昕拢了拢大氅。
路过兰亭院的时候,竟听见有年轻男女的对话声。
兰亭院是宋彦的院子,宋彦马上就要娶亲了,怎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和女子对话?
宋昕顿住了步子。
他身披雪白的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立与兰亭院外一棵风骨遒劲杏花树下,眉眼凝而不眨,似是入了画。
而兰亭院中,宋彦正和一个女子推推搡搡。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唐姻的婢女,香岚。
“大少爷,这是小姐亲手给您绣的,您就收下吧。”香岚将一条精致的腰带往宋彦怀里塞,“大少爷,求求您,您要是不收,奴婢可没办法跟小姐交差了。”
“不行、不行,我是绝不会收她东西的。”宋彦极力推拒,他不打算与唐姻成亲,自然不能收下唐姻的东西。
谁知香岚为了交差,把腰带死死塞进宋彦的怀里,竟头也不回地跑了。
宋彦抱着腰带,愁云满面地站在原地,向香岚消失的方向喊:“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收的——”
说罢,宋彦竟将腰带挂在了一旁的树梢上,扭头回了屋子。
书僮看得真切,在旁感叹:“大少爷也怪绝情的,唐四姑娘知道了,定是要伤心的。三爷,咱走吗?”
宋昕没动。
他远远地看着随风晃荡在杏花树枝上的青蓝色腰带,径自走了过去。
满树繁花坠落,腰带上缀有海棠花和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书僮跟随宋昕在京城两年,见过不少好物件,仍是赞叹:“唐四姑娘手艺真不错,这绣功,竟能比拟京城的织绣坊。只是可惜,好东西配了杏花树,糟蹋了。”
糟蹋的又何止腰带。
一阵晚风吹过,杏花簌簌而下,那条腰带不堪一拂,如落花一般,脱离了树梢往下坠去。
只是刹那间,一只劲瘦的手稳稳地将其接住了。
宋昕的手指很长,皮肤衬在青蓝色的锦料上,白皙得估计连女子都要侧目艳羡。
可少有人知,宋昕兼资文武,除了常与笔杆摩擦的指腹处有一层淡淡的茧皮,手心的虎口处也有练剑留下的痕迹。
“回吧。”他转身,握了握腰带:“他日将此物还给唐四娘。”
回了雪兰院,宋昕将腰带收在了一个檀木小匣里,强撑着身子吃了半碗粥水,喝了药上了床榻。
也不知是下午睡得太饱,还是心事太多,眼下一时半会儿竟睡不着。
宋昕翻了几个身,又叫书僮点燃了烛灯:“去,把王晟叫过来。”
王晟是宋昕的直系下属,这次回到苏州为宋昕办事,宿在宋家前院的倒座房里。
不出一刻,王晟便到了雪兰院。
王晟见宋昕脸色苍白,关切道:“大人不是病了,怎么还不歇息?”
宋昕道:“明日,你去西市的台湖缎庄探查一番。”
台湖缎庄是苏州知名的缎庄,据说这次一位落马的官员在庄子里投了银钱,宋昕需要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他本想自己去的,可是奈何身子闹了病,而且苏州认识他的人也颇多,他怕打草惊蛇,便委任王晟先去探查。
王晟领命,抱拳道:“是,卑职明日就去台湖缎庄查探,大人您仔细身子。”
宋昕合上眼皮,王晟便退下了。
而另一边,西院二房。
二夫人才将渝哥儿哄睡着,此刻正与唐姻聊天。
“台湖缎庄?”二夫人异道。
“嗯,”唐姻柔声道,“家中出了大事,母亲担心我才将我安排到宋家来。如今侄女衣食无忧,而母亲却还在老家独自受苦,侄女当真舍不得,这些日子侄女日夜难安。若还不为母亲做些什么,岂不是不孝大罪。所以……”
“所以你才想做些绣活儿,到台湖缎庄谋绣娘的差事?”
“是。”唐姻缓缓地,放低了声音,“侄女是这样想的……”
她的绣工向来不错,是完全可以以此为生计的。
她很感激宋府的恩情,但她不想依附宋府。
她之前拒绝了姨母的陪嫁,一来是怕在这个风口上旁人误以为宋家与唐国公府往来过密,落人口舌。
二来也有她的私心,她不想让宋府的人以为她是一个依附宋家,而去贴补母亲的吸血虫。
但她若是自己赚了银子就不一样了。
她是血脉相通的亲女儿,靠自己的能力赚的银子,既不会有外人猜忌宋府,也不会让宋府看起不起她的父母。
想到父母,唐姻的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
唐姻很了解他父亲,月月施粥给穷苦百姓,家中虽然富贵,但从不奢靡。
旁人不知晓,她做女儿的能不知晓她父亲的为人吗?
什么贪污弊政、与人同流合污,都是污蔑之词。
她父亲,是冤枉的。
比她更了解父亲的便是母亲,母亲与父亲何等恩爱,两人成亲二十余载,母亲只生了四个女儿,多少人劝父亲纳妾,父亲偏不。
如今父亲下了大狱待审,比她更难过、更忧心的是母亲才是。
母亲只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在强撑罢了。
美人垂泪,总是惹人心疼的,更何况这是二夫人的亲侄女。
她抬手将唐姻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用指腹揩掉了唐姻的泪:“好,你有这份孝心,姨母替你母亲高兴,你愿意做,便去做吧。”
这些日子的相处,二夫人对这个亭亭玉立的侄女既心疼,又喜爱。
看似一朵娇莲,而实际上却是迎霜的傲梅。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掐了掐唐姻的脸:“今日与你表哥出去可游玩的尽兴?我原还道他是个不知冷热、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孩子,不想他还主动约了你。”
唐姻压下去自己的一阵泪意道:“尽兴,表哥带我吃了阳澄楼的蟹,还将两位挚友介绍于我。”
“那便好,那便好。”
唐姻未曾说过谎,此刻只是垂着眼皮,纤长的睫毛如小扇子一般遮住了一帘不安的思绪。
她又与二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回了房,对着明日要带去台湖缎庄的绣样出神。
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今日在阳澄楼发生的一切她并未完全告知二夫人。
先前表哥隐约有了退婚的念头,又被三表叔斥责,唐姻心中难免慌乱。
她怕表哥不开心,还好那条腰带被她连夜缝好了,便派香岚送了过去,以示情谊。
唐姻叹了口气,她这般对待表哥,想必是块石头也会焐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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