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檀落座。祈夜槐手中酒壶微倾,正欲斟酒入盏,便见钟离檀抬手拒绝。
祈夜槐淡然一笑:“是了,真人清修养性,自然不沾这俗世浊酒。”
她手腕转回,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液清冽,倒映着灯火微烁。她不急于饮,而是以指腹抚摩细腻瓷盏,问道:“真人适才识破本座,怎不似昨日那般遁走?”
钟离檀:“此处不是你九幽府。”
言下之意,此地并非她祈夜槐的地盘,她胡来不得,自是无需再逃。
“也好,换个地方,钟离真人方能安下心来,与本座好好谈一谈。”祈夜槐举杯饮尽,旋即再斟酒,又问:“一夜过去,真人考虑得如何了?”
钟离檀目光下移,见杯中酒液溢出,沿祈夜槐白皙修长的手指流下,最终潺潺淌落案上。
祈夜槐放下酒壶,不拭手间酒痕,反似那嗜酒成痴之人,随性地抬手,舌尖轻扫过湿漉漉的指节,将那微乎其微的酒液卷吮入喉。
“我需要知道缘由。”钟离檀收回目光,略一蹙眉道。
祈夜槐轻笑:“昨日不已说了么,本座有一事,非真人莫能助。至于是何事,待到时机成熟,真人自会明了。”
钟离檀静默片刻,启唇:“你既言你与姬钰有旧,知她踪迹,则劫掠瘴妖之举,并非为追踪墨青鳞,抑或意在墨青鳞,但别有目的。”
祈夜槐举杯欲饮的动作一顿,扬眉斜视钟离檀,道:“姬钰?论辈行,她可是你师尊的师姐,你理应唤她一声‘师孟’方显敬意。”
钟离檀面如止水,其神情仿若在说:“如何称呼她是我的事。”
“罢了,不过是一孤魂野鬼,随你怎么称呼了。”话音刚落,祈夜槐便觉钟离檀目光忽然锐利异常,却也不知是如何招了她不悦。
“言归正传。你找墨青鳞,是获悉它曾在鬼蜮与姬钰交识,欲借她寻得姬钰下落,可对?”
“是。”钟离檀坦然应道。
百载光阴,她于茫茫尘寰遍寻姬钰踪迹,所获线索寥寥。直到五年前,师尊隐晦告知她当初姬钰堕魔之事另有蹊跷,并遗下些许蛛丝马迹。
她方才循线索来到酆城,通过一青蛇妖得知墨青鳞曾在鬼蜮与姬钰交识,自此便一直追踪墨青鳞。
彼时那三头蛇因吃了一名云霄宗弟子,引致云霄宗全力围剿,最终被镇压于血蔓蛇泽中。钟离檀破其封印阵法,重创墨青鳞,自己却不慎沾染蛇泽之毒,致使墨青鳞与那瘴妖携手逃脱。
此举引来云霄宗上下严厉诘责。师尊虽心存袒护,但迫于两宗长老施压,不得已对她施棘刺之刑,以示宗门法度,此事方得以平息。
“真人,与人交谈,心不在焉,恐怕有失礼数罢。”祈夜槐眼眸微眯,语带不悦。
钟离檀脱念而出,问道:“你尚未答复我,劫走瘴妖,可是为寻墨青鳞?”
祈夜槐颔首,“是为找那丑东西。”
“目的何在?”
祈夜槐轻叹一声,似有感于尘缘微妙:“谁叫这世间太小,转来转去都是熟人啊。那丑蛇在鬼蜮时同本座相识,趁本座不备,偷了本座至珍之物跑了,找她,自是为拿回失物。”
“对了,那瘴妖已交代,墨青鳞早已潜回蛇泽。看来她还真是深谙那句‘最险之处,即为安身之所’的道理,叫咱们白白找它许久。”
“不过真人现得本座相助,委实不必再为寻她费心劳力。相较之下,本座能提供寻找那堕仙,更为宝贵的线索。”祈夜槐话锋一转,“当然,若真人仍对本座心存疑虑,执意寻墨青鳞,本座亦不会横加阻拦。”
钟离檀不假思索道:“何时启程赴蛇泽?”
祈夜槐不答,忽而抬手,似欲触碰钟离檀眉心。钟离檀侧首避开,并运腕力,反扣住祈夜槐手腕,冷语问:“作甚?”
“昨日便已感知到真人气息中混杂蛇泽之毒,本想确认一番,但观真人反应,想来无需多此一举了。”
祈夜槐撤回手,勾唇谑道:“真人身负余毒,此番再入蛇泽擒墨青鳞,可有十足把握?抑或欲借本座之力?当然,本座十分乐意护真人周全,真人只管旁观便是。”
钟离檀面色微沉:“解毒之事,我自有计较。”
“此蛇毒缠身已久,若非棘手难解,真人又何至于拖延至今?”祈夜槐举杯酣饮,壶中酒尽,她面颊微泛红晕,眸光迷离,言辞间带几分悠长之意,“既已携手合作,本座愿以诚相待,助真人解此蛇毒。”
许是已预见其拒意,祈夜槐又道:“真人不必急于回绝,考虑后再作决定不迟。倘若有意,三日后城外棱山溪谷,本座当恭候真人驾临。若真人没来,本座便当是多管闲事了,不日直赴蛇泽便是。”
祈夜槐眼中倦色愈浓,身形不由自主地斜倚案侧,“言尽于此,真人若无旁事,便请回吧。”
钟离檀起身,袍袖依然平整无皱,留一句淡然疏离的“告辞”便转身而去。
然而脚下刚跨出门槛,祈夜槐便又将她唤住。却非以“真人”相称,而是以慵倦的声调,直呼她大名——“钟离檀”。
钟离檀身形一顿,侧身回望,“何事?”
“你师尊令你寻那堕仙,你大可敷衍了事,何必如此认真执着?你可曾思量,这般辛苦寻觅,或永远也寻她不得,抑或寻得之时,她早已非昔日之貌,昔日之心,一切皆成虚妄,毫无意义。”
钟离檀薄唇微抿,道:“世间诸事,本无所谓意义之有无,皆因人心所赋,而人心易变,由是生出千般虚妄。我之所向,惟在找寻她此事本身,既不需她如何,亦不需此事承载任何意义。”
祈夜槐闻言,神色微怔,旋而启唇绽笑:“受教了,真人。”
钟离檀转身离去,唯余一缕清逸道香,久久不散。
祈夜槐似醉意更深,手中空壶脱手落地,发出细微声响。她随之倾倒,半倚半躺于地,眼睑微合,目光惝恍。
俄而,秦欢颜回到室内,口中低声嘟囔:“真人呢?你怎未替我将她留住,倒任她走了……”
言罢,她望见祈夜槐躺在地上,毫无动静,倒是像又死了一遭,便上前去,用足尖轻踢了踢她的腿,“作甚这副死样子,刚才不还神气得很吗?”
祈夜槐淡淡道:“你这酒啊,太难喝了,是本座生平喝过最难喝的酒。取壶好酒来。”
“难喝你还喝得一滴不剩。”秦欢颜嘴上虽嗔怨着,却还是吩咐门外的小侏儒疏散余客,去楼下挑选几坛好酒。
酒至,秦欢颜拽起祈夜槐胳膊,“酒来了,别在这儿喝,我这毯子金贵着呢,莫给我糟蹋了。”
祈夜槐顺着她的力道起身,面上牵扯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成,秦娘子欲往何处饮,便往何处去。”
“老地方。”秦欢颜狡黠一笑,率先揽起两坛佳酿,朝合意楼巅走去。
合意楼巅是一方巍然露台,立身于上,仰首可观穹庐如盖,繁星罗布。俯瞰之下,则可将整个偕乐坊的繁华夜景尽收眼底。
秦欢颜行至栏畔,揭开酒封畅饮,酒液滑入喉间,身上携带的花香,遇酒气而蒸腾,愈发馥郁袭人。
祈夜槐缓步走来,酒盏频触唇际,默然啜饮。
秦欢颜亦不多言,她二人可算不得什么深交挚友,仅因祈夜槐常来向她买消息而逐渐熟络,二人顶多算是酒中知己,醉里搭子。
一妖一鬼,各执珍稀琼浆,于此良夜,尽兴而饮。酒气浓而不腻,醺人欲醉。
须臾,二人脚边,空坛狼藉。祈夜槐颊畔微染淡红,然此红晕仅浮于肤表,身躯仍是寒若凝冰,内无丝毫暖息。
夜色愈深,风拂颊边,祈夜槐闭眼,又缓缓睁开,目光悠然掠过偕乐坊内,猝然瞥见一身影,挽道髻,披道袍,清逸脱俗,初时还以为钟离檀。
然定睛细观,便察出身形气度之差异,钟离檀的肩线,素来端然如松,行止间步伐虽疾,却自有一股从容自若之气。
蓦地,她神思邈远,忆及些许百年前的记忆,约莫是她带钟离檀回紫微宗那年,她随手将她安置于外山。
再见时,已过半载有余,昔日半大少女,竟似脱胎换骨,体态亭亭,宛若青竹临风,举足间有风雷潜响,隐隐然已有道骨仙风的气韵了。
是了,钟离檀入紫微宗前的记忆,皆为她的师尊,当时的紫微宗掌门,净虚天师云鸿,以秘法封存。
失去记忆的钟离檀,便犹如一张未经点染的白纸,周遭人事物皆可肆意挥洒其上,留痕镌印。如是短短半载,便蜕变出一个全新面貌。
“想什么呢。”秦欢颜觑向祈夜槐,见她神色较先前大有好转,没那般要死不活了。
祈夜槐不答,只似随口道:“钟离檀此人,性偏执,认准之事,九牛不回。我劝你莫要轻易招惹她。”
“说得好似你与钟离真人多熟一般,你俩不也相识不久?”秦欢颜淡然驳道,“再者,认死理的人,自有其可贵之处,一旦心许,认定谁便是谁,绝无二心。”
祈夜槐投以鄙夷之色,“钟离檀心若磐石,不可轻易,但你这颗心,又能于她身上停留几时?莫要到时候负了人家,结下情仇,人寻上门杀你,你又来求本座救你。”
这番话前半段倒令秦欢颜语塞了,她沉默片刻后,摆手无谓道:“人生苦短,唯乐是求,管那许多作甚。”说罢,她忽觉祈夜槐有些古怪,往日她于自己情事上从不多置一词,更莫说管不管她辜负人家了。
她狐疑地盯住祈夜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不对劲,以往可从未见你这死鬼挂心过谁,莫不是......你自己对钟离真人有意?”
祈夜槐冷笑连连:“你知她年岁几何吗?不过百有余岁,而本座已历尘世沧桑近四百年,岂会对一稚子留情?再者,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乏味至极,何谈‘吸引’二字?”
秦欢颜不屑地嗤笑:“适才见你与她逗趣,不是挺乐在其中的?还扯什么寻仇追爱,莫非以为人家是对你心生情愫,才来打探你消息?”
“你不懂,此乃另一番别样趣味。”祈夜槐低声发笑。
秦欢颜:“既如此,它日休要言悔,勿与我争钟离真人,也莫挠我追求真人。”
祈夜槐乏了,听此坊间喧嚣,只觉吵闹,只想快些回到她那了无生气的巢穴,借此醉意酣畅地睡上一觉。
“随你。”留下二字,祈夜槐扶栏纵身一跃,身形于半空中伸展,化为一缕黑风,掠过浑圆如镜的明月,最终隐没于苍茫夜色中。
众所周知,立flag的意义就在于被打脸(手动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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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携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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