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茶棚中,细心的老板早把棚子四周用厚木板层层围挡,只余一扇小门透气,再摆上四五个炭火盆。
虽说棚里空气浑浊,倒也勉强能留住一丝热气。
门口桌子上,马夫、杂役大口喝着粗茶高声谈笑,往里一些是丫鬟们娇笑着和小厮低声轻语,赵嬷嬷和领队管事王二在最里边单开一桌。
没有人注意到王瑾和杏儿披上纯白斗篷,悄悄离开了马车。
天空中云层很厚,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把太阳遮得只能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影。
雪越下越大,他们不过只走了几步,雪花就落满了肩头。
“小姐,外面太冷了,杏儿自己过去就行了,不就是给那个景公子送礼嘛,这些天我都送过好多次东西了。”
杏儿被冻得脸颊通红,提溜了一下背上那个狭长的匣子,吸了吸鼻子。
“虽有外祖嘱托,到底景大人和我们没有交情。想要人冒险救我们于危难,除了财物,还要靠十足的诚意打动。”
王瑾面沉如水,伸手抚了一把肩上的落雪,再次裹紧斗篷,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叹道,“一定要打动他啊。”
景苑官至金吾卫中郎将,正是在车队最后一辆马车中,据说武艺高强,就连圣上和太子都对他青眼有加。
他年少时曾跟随外祖读书,此次休假到岭南游历,还专程登门拜谒外祖。
外祖听闻景苑刚好要返京,拜托景苑与孙女同行,路上多加照拂,对外只说自家侄孙图方便一起赶路。
毕竟男女有别,一路上景苑与王瑾接触不多,王家诸人亦对景苑视若不见。
景苑似乎感觉到自己不受王家待见,知趣得将马车牢牢坠在车队最后,若非必要,极少外出。
倒是王瑾颇为周到,沿途派杏儿送了好几次吃食、用具,将他照顾得十分妥帖。
车内,景苑头戴翡翠玉冠,一双桃花眼已经几乎压不住笑意,揶揄对面好友道:“子川,我可不信你是因为关心太子吩咐的差事,专程来迎我的。”
对面好友正是王瑾未婚夫崔灏。
崔灏字子川,他通身江湖人打扮,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雪狼面具,身着墨色劲装,倒也不拐弯抹角:
“你猜的没错。之前听了许多传闻,想提前来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真和传闻一般,也好设法趁早拒了这门婚事,免得伤了老师的情面。”
“这些天来,我虽与王小姐接触不多,但也见过好几次,兄弟给你说说。”说起八卦,景苑顿时来了精神,
“京城传闻王家大小姐相貌平平,性格孤僻,根本就是谣言。王小姐可是个大美人,待人也细心周到,你看,这个茶水台便是她送来的,好用得紧,回去我也把自家车上弄个。”
崔灏撩起眼皮,白了景苑一眼,淡淡道:“熙和,你以前经常乘马车吗,回去以后会乘马车吗?”
“对哦,我平日里习惯了骑马,这回要不是受老师所托,顺道照看王小姐,也不会乘马车赶路。”景苑摸了摸鼻子,叹惜道,
“哎,要说这王小姐,唯一不足之处,恐怕就是性子过于绵软,容易受人欺负。”
景苑在车队久了,自然发现王家下人对王瑾全无恭敬,甚至连小姐都不愿称呼。
而这些轻慢,王瑾还偏偏生生受着了。景苑怒其不争,却也不愿多管闲事。
崔灏低头将沸水倒入紫砂壶中,上好的竹叶青颗颗嫩芽青翠欲滴,在水中缓缓浮沉,浸出清亮的汤色。
相貌倒是其次,一生的伴侣自然要性子契合,无论孤僻或是绵软,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良配。
婚约不重要,只要自己不愿,这门婚事自然有办法拒了。
只是万事都要眼见为实,不论坊间什么传言,不论别人怎么说,自己还是要先看了再说。
一阵悉悉索索声由远及近。崔灏和景苑都是练家子,耳力极好,几乎同时侧头看向马车帘外--有人来了。
“景大人,我家小姐王瑾求见。”杏儿在马车外抄着手,略微提高音量,脆生生地自报家门。
景苑吃惊地向崔灏看去,只见崔灏垂眸不语。他心中暗暗叫苦,一个多月来,除了礼貌寒暄,自己和王小姐话都没说过两句,偏偏今日……要知道自己说的接触不多可是大实话啊。
若子川不是刚好过来,今日便是孤男寡女相会……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应声请人进来。
主仆二人不知车中机锋,听得应声,杏儿连忙抬手打起门帘请小姐进去。
伴着环佩清脆的叮当声,王瑾莲步轻移,沉腰步入车中。
她容貌极盛却又气质沉静,衣袂沾了带泥的雪水,却丝毫不见窘迫,反而更似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发现车中除了景苑还有一位客人,她也只是略略惊诧了一瞬,便神色恢复如常,身子微微前倾,步摇纹丝不动,施施然行个拜礼:
“景大人有礼,前些日子小女子受了点风寒,身子不太爽利,实在怕唐突大人,故而今日才来拜见,大人切莫见怪。”
景苑虽弄不清王瑾来意,但他场面混得多,自如应对道:“小姐多礼了,景某这些日子多蒙小姐周全照顾,路上才如此舒坦。”
王瑾微微一笑,颔首示意,杏儿上前拜个万福,解下背上长匣,置于景苑身前几案。
王瑾主动打开长匣,眉眼弯弯,笑吟吟道:“外祖常常夸赞大人武艺高强,偶得清风宝剑,特命小女子将宝剑奉上,作为大人一路照拂之礼。”
匣中竟是一把宝剑。
景苑暗暗挑眉,老师一直对自己弃文从武颇有微辞,怎么会夸赞这个,更是绝不可能送自己一把宝剑。这把宝剑分明就是王瑾送的!
“宝剑乃老师所赠。”这个借口找得确实极妙。
长者赠,不敢辞。
他若不揭穿,只能收下宝剑,如若揭穿,只要王瑾一口咬定是外祖所赠,老师不在这里,他根本无计可施。
这可是阳谋,他明明知道是王瑾托辞,也必须接受这把宝剑!
可恶,这种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好熟悉,就像……他常常在子川面前吃瘪。很好,真不愧是两口子,一样的憋着坏。
名剑清风,万金难求,他自然喜欢,这礼可谓是送到心坎上了。只是这种算计很难让人舒服。
他正要开口阴阳几句,却见王瑾双手相合,郑重其事地向自己行了一个十足的拜礼,诚恳道:
“想来大人已经看出,王家诸人与小女子离心。承蒙大人照拂,此番进京途中,小女子主仆二人安危全系于大人一人,途中若遇危险,还望大人不弃。”
景苑有些诧异,王瑾这般谋划,竟然只是为了他早就答应的保她路途平安。
不管怎样,有老师所托,他定当全力护她周全。
但她却沿途周到照顾,更是亲自奉上重礼,以极低的姿态恳求帮助,景苑心中有些动容,神色也松动下来。
“小姐快请免礼,既然受老师所托,熙和自当全力护小姐周全。”
王瑾可是崔灏媳妇,他哪里受得这般大礼,想要搀扶王瑾起来,又碍于男女之防,心中大急。
好在对方会审时度势,他只是虚扶一把,便自行站直身子。
景苑暗中瞟了崔灏一眼。崔灏戴着面具,正低头喝茶,看不出一点神色。
王瑾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又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离开。
“小姐且慢,在下不才,也会些刀剑拳脚功夫,若是前路有助小姐,不知是否也能获得一把宝剑。”崔灏把玩着手中如玉青瓷茶杯,漫不经心说道,语气却像钩子一般略带轻佻。
景苑惊得张口结舌,崔灏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浪荡,这是……自己调戏自己夫人吗?
他连忙干笑着打个圆场:“这是我好友谢川,武艺高强,是个行侠仗义的热心肠。”
哪来的登徒子,杏儿杏眼几乎要瞪圆了,正要上前斥责,却被王瑾紧紧拉住。
王瑾上前一步,向崔灏行了个刚才一般大礼,一拜便起:“公子说笑了,清风宝剑乃外祖所赠,哪里还有第二把。
公子若是有意相助,救小女子于危难,只要不违背道义,王瑾定当重谢。”
女子清凌凌的目光直直望向崔灏,宛如沙漠中一泓清泉。
崔灏轻笑,模仿王瑾诚恳语气道:“小姐放心,为了这个承诺,在下定当竭尽所能护小姐周全。”
直到王瑾离开,崔灏的唇角都没压下来,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握玉色茶杯,轻呷一口:“呵,这就是你说的性子绵软,容易受人欺负?”
这女子真有点意思,分明是在耍心机,却又明明白白地把心思摊给人看,坦荡地让人无法拒绝。
景苑大窘,这次真是看走眼了,还以为这王家小姐是朵包子一样的小白花,结果人家一千个心眼。
只听得崔灏又懒洋洋道:“这一路护送,究竟是老师托你照拂孙女,还是一开始就是王小姐的谋划?
再有,你们从岭南到这里,足足一月有余,明天便要抵京,为何她偏偏今日才来送礼,莫非她知道前方路途会有危险?
熙和,我看她要是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他数钱……”
崔灏说得一点没错,自从知道景苑也要进京,王瑾不过是在一天晚饭时,不经意间在外祖面前提起,进京路上山匪众多。
疼爱孙女的外祖就连夜修书,托付景苑一路照拂。
茶棚中,王家诸人谈笑依旧,鹅毛般的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主仆二人外出返回的痕迹。
“小姐,刚刚那人明明就是登徒子,你为何还那么好声好气。”过了好一会儿,杏儿仍然愤愤不平。
“只是直觉,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刚刚那位公子并无恶意。
他虽然话语轻佻,目光却无丝毫邪念,或许只是一种恶趣味吧。
况且,他既是景苑好友,至少比王家之人让人放心。”
王瑾脱下斗篷,将手笼在暖炉上,冰凉的双手渐渐暖和,炉中火焰的光影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大难临头,多一分助力总是好的。在性命面前,重谢的承诺算得了什么?
若是我们命都没了,承诺自然不必履行,若是我们大难不死,救命之恩定是要还的。”
一盏茶功夫,王二整顿好车队继续前行。车队行进很快,不一会儿,已经穿过鹞子峪口,进入峪中。
天色渐渐阴沉,风越发大了,赶车的马夫也要眯起眼才能不被风雪迷了眼睛。
山谷两侧山上的积雪和着大树干枝、破碎的岩石,被风卷着不时滚落下。
突然,车队最前方的几匹马儿一阵嘶鸣,骚动着几欲掉头逃跑,马夫以为是落雪惊了马儿,拼命勒紧缰绳。
不料这时,山上大块巨石滚落,拦住车队去路。
十多个身着虎豹皮衣的虬髯大汉骑马提刀自山林中冲出,为首之人满脸横肉,鼻翼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众人心中一紧,遇到山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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