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得知玻璃铺的店招是林靖亲笔书写,这下更了不得。大费周章地不知从哪搞来一份《快雪时晴帖》的摹本,饭也没吃就献宝似地、兴冲冲往铺子里去了。
林靖冷淡如往常,正眼也没给张潮一个:“张大官人,抬举了。林靖一介俗人,哪懂得什么字帖?我们这是店面铺子,开门赚银钱。若为这等不相干之事,今后还请不要再来了。”
那张潮如何肯依,涎着脸,缠在林靖身后。
林靖整理屏架,他便抬袖擦拭台面。林靖翻看账目,他便摊开他的帖子,央求林靖赏脸看一眼,还满口“林郎、林郎”叫着,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
林靖心里虽恼,毕竟在铺子里也不好发作,何况这张潮是个实打实的蠹·虫·淫·棍,真惹急了他,谁知他能做出什么事,他不能给家里惹事:“您是位爷,我是荀家夫郎,您三天两头跑来与我说话,成什么体统?还请您自重!”
上了头的张潮,鬼迷心窍以为这是他的林郎欲拒还迎,拿着字帖,叠声说着“林郎赏脸看一眼!”竟还伸手要去扯林靖的衣衫。
“住口!林郎也是你能叫的!”
荀旸突然从门口闪进来,几步冲到跟前,一巴掌打开张潮的手,将林靖护在身后。
张潮没想到荀旸突然回来,他明明打听过了今天荀旸去窑里督工,不觉心内一惊:“荀兄,你怎么……荀兄,我今儿得了个字帖,特意来找你切磋。”
荀旸抬手又将字帖打翻在地:“你拿的是字帖吗?你拿的这是绿帽!这是要把我当王八呀!”
张潮弯腰捡起字帖,小心收好,讪笑着道:“荀兄何必说话这么难听,我只是仰慕荀兄和林兄的才华!今日得了个帖子,特来切磋一二!什么绿帽王八的,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荀旸让管家打烊关门。
“呸!就你那两笔字,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写得跟蟑螂爬的似的!还切磋?!《快雪时晴帖》上有几个字,你数清楚了吗?哼,切磋!王羲之听了都替你臊得慌!”
张潮一直赔笑忍耐,谁知荀旸还当着自己心仪之人的面,揭自己的短。张潮的火也上来了,叉着腰,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荀旸,老子今日索性跟你说开了。我承认我就是仰慕林郎,想跟他好!怎么着吧!”
荀旸一下被气笑了:“张潮,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被门缝夹了,还是被驴踢了?林郎,是我的夫郎,名正言顺的夫郎。你到别人家讨饭,还要把人家的锅端走?你是怎么想的?”
张潮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林郎是神仙般的人物,你既然视之如敝履,为何还要强留他在身边?你这不是耽误人家吗?”
耽误人家?张潮是懂得如何气人的。荀旸气得额头青筋直冒:“张大郎,你这满嘴跑火车的嘴,看我不给你撕烂了!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林郎是我荀旸的夫郎,我何时视之如敝履?”
见成功气到荀旸,张潮冷笑一声,变本加厉:“当谁不知道吗?你天天林郎非打即骂,进门第一天就赶去柴房住!这些混账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
荀旸看了眼身后的林靖,稍稍平复了下情绪:“那是我此前混账!我已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眼下开出的这玻璃铺子,可以证明我的承诺可不是空口白牙的瞎话,我是当真悔过,而且也有悔过的资本。”
张潮嘴角轻蔑地一撇:“你那祖宅的房契,可还在我堂叔手上。哼!你能不能如期赎回你的祖宅,都是个问题吧!”
“区区几十两银子而已,这个就不容张大公子费心了。”荀旸又回头看了眼林靖,“林郎既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今后定会对他好。”
“对他好?怎么个好法?想必林郎现在身子还没破吧?”
一句话,整个铺子瞬间静下来。
如当头棒喝。杀伤力之大,时间,也像停了下来。
刺眼的日光,从门外切入,一道惨白光练扑在地上,像一条白绫紧紧缠住荀旸的脖子。
他张着嘴,呆愣在原地。
半日,随着眼前虚晃一下,荀旸觉得自己元神方归了位。
“张潮,我*你大爷!”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轰轰隆隆——
台架倒塌、玻璃碎地之声,伴随着骂骂咧咧、拉架劝解之语,挤满了整间铺子。
铺子外,也里三层外三层聚满了闻声来看热闹的人。人们开始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有的说是张潮受张员外指使来搅和玻璃铺的,听闻张员外已经开始物色装点院子的山石了,只等三月之期一到,接手荀家后就开始动土树梁,改一改这荀氏老宅的风水。
有的说是张潮睡了荀旸家小夫郎,戴了绿帽的荀旸,打算讹这张潮一笔,两下没谈拢,这不就打起来了么!荀旸也不是什么好鸟,狗咬狗,咬吧!不过,这玻璃碎地之声,怪好听嘞。
里面的架,打得热闹;外面这谣,也传得热闹。
戳心揭短、谩骂回击、挥拳到肉。足有大半个时辰,里面动静才渐渐小下去。不一时,张潮蓬头垢面地从里面扶门出来,满身挂彩,脚下踉跄,拿着他那撕烂的字帖半遮着脸,火烧尾巴似地逃了。
***
晚间,荀旸自行跪到荀母阶前去请罪。荀母原以为他又和从前一样去外面惹事了。听了经过,知道此事因林靖而起,立马板下脸,将林靖数落了一通。
荀旸虽脸上挂了点彩,但都没什么大碍。
有大碍的是张潮的那句话,“林郎现在身子还没破!”,此时还如惊雷般,在荀旸脑子里一遍遍重复。
荀旸仔细翻寻此前记忆,除了打骂、羞辱,那个渣渣,也就是自己当下这个皮囊,真的没有和林郎有过肌肤之亲。
荀旸心情复杂,震惊、内疚、庆幸,还是高兴?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铺子里回来后,荀旸也一直有意躲着林靖。他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他的夫郎,他根本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所以特意在荀母处待到很晚,才磨磨蹭蹭回了房。
荀旸和林靖,两人隔着屏风,一里一外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静,从未有过的静。墙角的蛐蛐声,衬得这屏风内外更加空旷。
烛火晃动,在烛台下结出一团浓重的黑影,飘忽晃动,堵进荀旸心里。他扯开领口,让胸中不那么憋闷。
渣渣荀旸不是东西。今日面对上门的无赖,自己也没能护林靖周全。是的,他应该说点什么。
荀旸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之前,是荀旸强行将你带到这个家,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不说,还差点害你卖给那张员外,跳进另一个火坑。之后,又是我,将你强行留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家。自始至终,我……”
荀旸抬眸往屏风内望了眼,烛火朦胧,他知道林靖在认真听。
“自始至终,都是我荀旸自作主张,我从来没问过你林靖的意愿。没问过你想不想做夫郎,没问过你愿不愿受凌辱,没问过你想不想留下来和我一起白手起家,没问过你究竟欢喜什么……”
屏风内,一片空白的静默。
都是过往之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现在林郎身子还没破吧!”张潮那句话又锥心般刺了荀旸一下。
“好在还没有夫妻之实……”荀旸声音小得像耳语。他站起身,攒起勇气,抬高声量,重又说了遍,“好在,还没有夫妻之实……”
屏风内传来衣衫微动的窸窣声,荀旸竟然有些紧张,他屏住了呼吸。
屏风内林靖的语气,还如往常般冷静:“今日张潮当众将此事说出来,是小人斗狠,在狠戳爷的心窝子,让爷掩面扫地。”
荀旸一下忘记刚才提这茬,是要说什么。他没有接话。
屏风内,沉默了一会,颤颤地传了一句:
“我是爷的夫郎,爷如果……如果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
软软的一句话,却让荀旸整个僵在那里。
想要?想要什么……猛然明白话中意思的荀旸,“轰”的一声血脉喷涌,心跳更是战鼓般擂着他的耳膜。他浑身发麻,脸颊发烫,耳根也烫得要命,舌根硬涩如木。半日,荀旸伸直脖子,艰难地咽了咽喉结。
那个“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屏风内,衣衫窸窸窣窣的声响更重了,似乎在向屏风这走来。
怎么办?接下来该怎么做?谁能告诉我要怎么做?荀旸手脚冰凉,心脏“咚咚咚”地快要跳炸了。
荀旸彻底慌了神。
他心里乱成一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们没有夫妻之实,你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分手,不对,可以离婚,好像也不对。我们可以和离。我拟一纸和离书,你就去追求你的理想,还有幸福……什么赵潮、钱潮、孙潮都行,那个张潮不行,他是个无赖……
屏风内窸窣声越来越近。荀旸呆若木鸡似的杵在那,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错搭了哪根筋,如临大敌的荀旸,像只落荒而逃的鸵鸟,他两步上榻,翻身朝里哐当倒下。觉得不对,又猛然起身,狠劲吹灭烛火。重新蜷回榻上,死死攥着被角,声量不自觉高上去,腔调也变了:
“天不早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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