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荀旸每日都是夙兴夜寐、早出晚归的。在这家里,活生生把自己搞得就像个赶场的贼。
这晚回房后,荀旸如往常般轻轻点上一盏灯,然后悄声脱靴、更衣,正准备就寝,屏风内的灯,亮了!
荀旸心中咯噔一声,手里的动作都停了,如同在课堂上捣蛋被老师抓包,既怕老师骂,又希望这骂快点来,早死早托生。
“爷回来了!”屏风另一侧传来不冷不热的一声。
荀旸略沉默了一下,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嗯!回来了!” 为掩饰心虚,手里的动作也故意放重了些。
屏风里侧的人,似乎在积攒勇气:“林郎,有几句话想同爷讲。”
要谈话?荀旸的心又一次提到嗓子眼。
屏风内,衣衫窸窣之声,渐行渐近。林靖的身影,在屏风上逐渐移动,停在屏风那一侧。
见屏风外没有反馈,隔着屏风林靖又问了句:“爷,那我过来了?”
荀旸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变得这么怂:“那个……天色不早了,或者明日?”
“爷若是不方便开口,那便由我来说。”屏风内的身影并没有离开,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颤音,“爷近日一直躲着林郎,是不是以为我和那张潮……和那张潮有什么……”
“没有!不是,不是那样的!”荀旸噌地从榻上弹起,起得太猛,再加上慌张,脚趾一下撞在榻旁的桌腿上,“啊——”
听到荀旸一声惨叫,林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从屏风那侧冲了出来:“爷怎么了?爷没事吧?”
荀旸弯腰缩在榻旁,抓着自己被撞到的脚趾,听到林靖冲过来,整张脸都要藏到自己臂弯里去了。
真是丢人!那日同张潮打成那样,身上还挂了彩,也没见自己吭一声。今天这杀猪般的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见荀旸侧蹲在地上不动,林靖还以为伤得很重,忙上前用力搀扶,想把荀旸扶到榻上去。
隔着薄薄一层中衣,林靖感受到荀旸结实的臂膀,以及透出的真实体温,心里莫名痒痒的、怪怪的。
荀旸坐回榻上,脸憋得通红:“只是碰到了脚趾,无碍的!已经不疼了。林郎……坐吧!”
刚才急着扶荀旸,身上的外衫掉在了地上。林靖捡起来,罩住冰台色暗纹半旧中衣,头发松松散在肩上,起身站立时,多了几分不经意的凌乱。比起白日的清冷端正之姿,又别有一番韵味。
荀旸想到了“清雅”,想到了“温柔”,但这些词语,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眼前人。当然,他也想到林靖方才的那个话题:“林郎,近日窑中事情多,一忙就忘了时间,所以回来晚了些。哪里会有意在躲你!你可千万别多想!”
林靖知道荀旸只是拿话宽慰自己,他正了正身上的衣服,并没有看荀旸,而是把目光落在正前方的屏风上,语气中还带着倔强:“那张潮虽是个无赖小人,但此事皆因我而起,不仅害铺子蒙受损失,更坏了爷在外的名声。如果爷觉得有辱门风,可以……可以休了我……”
被休掉的哥儿,比被休掉的妻妾,下场要惨得多。不仅再无婚嫁可能,还会一世受人唾弃,根本无翻身可能。所以很多被休掉的哥儿,难以面对凄惨境遇,大多一死了之。
荀旸一来就有个现成的夫郎,所以这些情况他多多少少都去打听了解过。方才一听林靖说休了他,荀旸一下就急了:“林靖!你在胡说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张潮是个什么烂人,我能不清楚?那日若不是你们拦着,我腿给他打折!”
林靖安静地坐在那里,在烛光的照映下,美得像油画中的少年。他在等荀旸真正的原因。
看看春风和煦的林靖,再看看电闪雷鸣的自己,荀旸觉得瞬间理解了“蓬荜生辉”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知道林靖在等一个真正的解释,可自己要怎么说?我躲着你是因为自己紧张?因为自己没有两情相悦、床笫之欢的经验?
这……这也说不出口啊!
荀旸一屁股坐回榻上,这题太难解了。往常每每有做不出的实验、跑不出的数据,荀旸都会急得抓头发。
此刻,荀旸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耳根红得都要流血了:“我承认,我最近是在躲着你,因为张潮这件事,让一下子……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你的关系?”
“和我的关系?”林靖偏转头看着荀旸,一双眸子亮晶晶闪着光,语气冷静中带着不解:“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夫郎,还会有其他关系么?”
“不,不只这些。你不只是荀家夫郎”荀旸身体前倾,不觉往林靖身边挪了挪,眼神迫切而真诚,“你还是你,你是林靖!成为荀旸的夫郎,和我一起白手起家,这些事,没人问过林靖自己是不是愿意。”
林靖将头转回去,静静看着屏风。荀旸知道,这些话林靖听进去了:“张潮虽然混账,但有一件事,他做得比我好多了……他知道你喜欢字帖,费心去寻了那《快雪时晴帖》来讨你欢心。而我从未想过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竟然连一个混账都不如。”
荀旸竟然在自我反省,简直恶王变菩萨!
林靖睫毛微微颤动:“爷,休要如此说。是那张潮心术不正。而且他那帖子一看就知是外面摊子上随手乱写的,哄他这个外行不懂。”
“林郎果然喜欢字帖……”荀旸眼底飘过一丝落寞,小声咕哝一句,然后正了正坐姿,继续道:“此前,是我忽略了你的想法。所以,我想……今后林靖可以根据自己的喜恶,选择做什么不做什么,可以离开荀家,可以去选择自己的事业,更可以去追求林靖自己的幸福。”
林靖侧过脸庞,静静看着荀旸:“爷,是要赶我走?”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荀旸急得都要冒汗了,慌里慌张他往林靖身边靠去,也许靠得再近些,林郎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不料方才撞到的脚趾,再次撞到了桌角!
荀旸又是一声惨叫。
荀旸一边揉着痛处,一边尴尬地笑着:“想来是自己嘴笨,话也说不明白,你看连这桌角都在惩罚我!”
林靖嘴角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下意识起身来扶,却又坐了回去,依旧静静看着屏风。这屏风边框的漆,有些剥落了,等有时间要重新漆一漆。
荀旸见林靖的神情和缓下来,斜倾着身子,语气中不无讨好地道:“林郎,我不想你做我的夫郎,我们一起打破这种可笑的尊卑伦常,我们做朋友怎么样?
“我们做朋友?”
“对!朋友!平等的朋友!”荀旸眼里闪着光,他觉得林靖舒展的眉眼,越看越好看,“当然啦,你也可以是我的合伙人,是我的生意助手!是我的室友!只要你林靖愿意!”
林靖背过身掩口轻笑了一下,然后调整情绪,对着荀旸道:“那爷今后,还会躲着我么?”
这是同意了。荀旸守得云开见月明似的,莫名开心起来,呵呵呵傻笑着:“不躲了不躲了,此前是我傻!我们是朋友,还是这玻璃铺子的合伙人!有福同享,有坎儿的话,我先过!”
说到这铺子,林靖眉头蹙了蹙:“既然同舟共济,就要相互扶持。眼下最急的坎儿,是这20两银子的空缺。我虽身无长物,勉强可以写几个字。或者明日开始,我去做些字画,贴补一下?”
“别傻了,那可是20两银子,把手写断,这一个月也不可能写出20两银子……啊,不不,我没有小看林郎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辛苦……林郎想写,也是可以……”
荀旸什么时候说话先过过脑子,也不至于这会子、把自己堵得脸红脖子粗地在这里打脸、结巴。
当然这20两银子,是要从长计议的。可再不睡,这天就要亮了。说了半宿话的两人,屏风内外,各自安歇了。
***
第二天一早,破天荒头一次,荀旸和林靖一同来跟荀母请安。
荀母也是儿长儿短地叫着,心中甚是欢喜,并留二人陪她一处吃早饭。
饭间,荀母想到早起听人说,昨夜儿子房内叫声不断,心里便有点不大受用,觉得自己这儿子,白天外面忙,晚上房里也要忙,甚是辛苦。于是又开始数落起林靖,让他好好体谅夫君的辛苦,自己要多多分忧,没事少折腾荀旸。
荀旸当然一旁帮着打圆场,一边给林靖递眼神,意思是荀母年纪大、嘴碎,有些话听听就过,别往心里去。
上了年纪的人,确实爱唠叨。荀母不知怎么想起镇上的热闹事,这嘴巴又停不下来了:“近来,这镇上刮起什么‘曲水流觞’的宴饮之风。附庸风雅的太太小姐们,憋足了劲,在这宴饮的形式和菜品上,巧思百出,就为盖过别人风头。想当年,咱们荀家后宅,也是官眷贵女云集,谁家还没富贵过!”
荀旸知道老太太这是酸了,忙帮着夹上筷翡翠腌菜:“母亲放心,咱这玻璃铺子不是开始赚钱了嘛,将来再开他十个八个的,咱在家也天天搞这曲水流觞,让其他人都羡慕您老!”
娘俩说得热闹。这曲水流觞,却让一旁的林靖陷入沉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