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正灯下读书,荀旸静静看了片刻,这种没有边界感的搅扰似乎不妥。他悄声退出去,脚步放重后重往里间走,边走边说:“林郎,还没睡呢?”
林靖先是一惊,忙放下书,起身恭敬地回道:“爷这是忙好了么?我去帮爷铺床。”
亭亭而立,温和谦逊,灯下的林靖玉质翩翩。
荀旸并没有半分要离去的意思,款步向前,径直拿起林靖方才读的书,问道:“林郎这么用功呀,读的什么书?”
林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闲着无事时,随便翻翻,不是什么要紧书。”
“杨万里的集子,林郎有品位。”荀旸随手翻看了几页,笑着对林靖伸出大拇指。可不知怎么回事,林靖肩上散出来的一绺头发,总想给他理齐。
林靖轻轻接过书,脸上是惯有的不喜不嗔的淡然:“让爷见笑了。家中都在为玻璃的事忙着,其他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想着起几个名字,让爷选选。”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是应该起个好听的名字!让别人记住我们的玻璃品牌!”荀旸严重透着热切的光,“林郎,可想到了什么好名字?”
林靖手持集子走到窗前,徐徐说道:“杨万里小诗《稚子弄冰》中有两句,‘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我虽不知爷要做的玻璃,同诗中的玻璃是否相同,既然名字一样,大抵也是润如冰玉、美若琼琚之物。所以想了个‘弄冰室玻璃’,爷给评评?”
“弄冰室玻璃!林靖,你真是太有才了!这个名字好,真好!”
荀旸真心觉得这名字好,为表感激,他伸出双臂,兴奋地冲向林靖,想给他来个大大拥抱。
虎背熊腰一荀旸,张开翅膀,如同一只凶猛雄鹰扑向那人畜无害的小兔子。小兔子一惊,忍不住后退两步,满脸惊慌地看着雄鹰。
雄鹰怔了下,忙收起自己的大翅子。这是古代,表达情感还是要含蓄矜持一些。虽说人家是你名正言顺的夫郎,但架不住你此前造孽虐待人家,两人感情淡呀!此时忽然示好,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以及这深更半夜的,孤男寡郎共处一室,还想熊抱人家,任谁都得往下多想一层。
荀旸规规矩矩站好,向林靖陪着小心道:“抱歉,刚唐突了,我只是想表达下,这个名字很棒,我很喜欢!咱就叫弄冰室玻璃!那什么,你别在那窗口站着,晚上有风,被风扑了容易生病。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林靖用手撑着身后的桌子,缓了缓神。方才爷是要做什么?是想冲过来、同从前一样对自己拳脚一番么?但爷不是被附体,洗心革面了么?虽方才神情也不像要动手施虐。可林靖心中,还是深以为忧。
为非作歹二十年,哪是一朝一夕能改好的。林靖现在只希望这附体的鬼,附得结实一些。
***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林靖睫毛翕动,慢慢转眸,待看到隔间的落地屏风,方反应过来,自己已搬到荀旸房内来住。
阳光隔着庭院草木,斑斑点点打到屏风上。林靖从床上猛然坐起。不好!怎睡得如此沉!误了向荀母请安的时辰,早上洒扫庭室的活计也还没做!
林靖快速穿戴整齐,来至外间一看,荀旸不在房内,床榻也已经收拾整洁。问了人才知,荀旸此刻正和管家等人在厅上商议事情。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败家子荀旸,此前何曾踏入过前厅半步!更别提一大早拉着大家讨论正事。惹得荀家满院上上下下、都寻个由头到前厅外听信儿。
林靖向荀母请过安之后,也来到正厅外。此前,荀旸只是一味浪荡,不进正厅,所以林靖也鲜少有机会进去议事。凡事得体、不逾矩,是林靖自我要求的准则。虽说荀旸在正厅主事,作为夫郎的林靖,也并未擅入半步。
厅上,荀旸正向管家交代着昨晚制定的筹划大计。改建窑炉、采矿、定制模具、采买设备等,刘管家都没什么疑问,就是将刚遣散的师傅们再请回来,这让刘管家犯了难。
刘管家皱巴着脸,恨不能在褶子里挤出苦水:“爷啊,若说请人手,此前窑中的老师傅们就很好,都是熟手,人也知根知底。请他们回来,老朽也是赞同的,只是……”
“只是什么,有什么顾及,刘管家但说无妨。”荀旸让人给刘管家再添盏茶,抬眼瞥见门外站着的林靖。
荀旸换了笑脸,忙朝林靖招手:“林郎早啊,快进来,正在商议相关筹备事宜。刘管家非常给力,昨晚想到的筹备工作,刘管家领去了大半呢。林郎,坐这里!”
荀旸让林靖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林靖推让再三,说自己站着即可,谁知荀旸倔劲上来也是一再坚持。林靖怕耽误商议正事,只得告罪,在椅子上坐了。
荀旸让人给林靖也上盏茶,满脸的自豪劲:“林郎你知道吗,方才我把你起的名字‘弄冰室玻璃’说给大家听,大家都说好。这下你信了吧,是真的好!”
你是爷,你说了好,谁又敢再说个不字。
林靖起身朝大家施了一礼,心想感谢大家赏光:“承蒙诸位不弃,诸位和爷觉得好,那便是好的。刚我进来打断了大家的议程,抱歉!”
荀旸也想起方才的话头,带着点不舍,将视线从林靖身上移开,对刘管家道:“刘管家,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大家也都在一条船上。此事成了,大家都得利。有什么苦衷,就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说得不好之处,还请爷担待。”刘管家长长叹了口气,“此前那些窑上师傅,都是跟着老爷做事。如今换了爷主事,怕他们有所顾虑。”
让你有话直说,也没想到这么直。翻译过来不就是你荀旸的这副德行,大家信不过,不想同你共事!
荀旸默然,略沉思片刻:“刘管家的顾虑,我荀旸明了。如果师傅们有这样的想法,荀旸理解。此前我荀旸就是个街溜子,整日寻衅滋事,不务正业。现在想务下正业,大家不相信,那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是抵押老宅的二十两银子。”荀旸直接将钱袋放在桌上,“我荀旸也算破釜沉舟一把。刘管家盘一盘,我们能留给工人的工钱大约还有多少。若是银两还够用,能回来的师傅们,这三个月工钱翻翻,而且还可以预支一个月。”
荀旸还补充,三个月之后的事,是去是留,大家双向选择,到时再议。他荀旸保证说到做到。想着之前的师傅们,和刘管家都有些交情,需烦请刘管家帮忙再去劝说下。
刘管家拈须低头在纸上勾画了半日:“回爷的话,这些银钱,作为第一批玻璃的筹备之资,是够用的,师傅们双倍开薪也可以应付。但这样下来,留给后宅的用度,就很紧张了。”
“后宅用度,无需刘管家费心。”林靖在一旁看了半日,自己既然选择留下,虽不至于交投名状,但也不好空手白狼,坐享其成,何况他还有其他盘算。
“我那还有些体己,虽不多,好在家中人口有限,支撑三个月还是可以的。只是要爷要吃些苦,没办法常出去宴饮吃酒了。”
荀旸没想到林靖能站出来救急。看面前人单薄的身板,荀旸满心满眼感激:“哪里还敢去吃酒,我此前不就因在外吃酒险些丧命么,阎王爷再借我几个到胆,我也不敢再去了。如若我再出去吃酒惹事,林郎就打断我的腿,好不好?”
荀旸几句话,将厅内厅外的人都要逗笑了。没想到这个狠厉霸王,也有当众向夫郎撒娇之时,真是稀奇。不过往常谁敢笑荀旸,被当众抽一顿嘴巴都是轻的。所以大家又都强忍着,憋得甚是辛苦。
林靖面上一时挂不住了,荀旸这话让人怎么接。平时荀旸不将别人的腿打断就烧高香了,今日竟厅上当众赌誓,让自己打断他的腿。不过夫夫和睦,家宅安宁,对事业大有裨益,也更能笼络人心。举案齐眉这戏份,你既然想要,自己奉陪一下,也不算吃亏。
林靖接过丫鬟端来的新茶,双手奉给荀旸,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爷说这话,折煞林郎了。这些体己白放着,家中既然有用得上的地方,物尽其用,岂非正好。”
如此深明大义,荀旸觉得怎么着都该当众示好表示下感激。他伸出激动的手,忽想起昨晚林靖眼神中那一抹惊慌,于是临阵中途改路,右手抓左手,抱了个拳:“正好,正好。待这玻璃起步后,我定双倍,不!十倍还给林郎!”
荀旸眼神中的真诚恳,有那么一瞬让林靖觉得并非全在演戏。不过这两倍十倍的话,他也只是听听。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林靖不才,料想那些师傅们也是如此念头。谁不想跟随定正主,踏踏实实谋个好前程。此前爷不掌事,窑中师傅们对爷不了解。现在爷一心带着荀家做玻璃,他的能力和决心,想必在座的也看到了。只要我们心齐,这玻璃之业,定能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林靖这是站出来现身说法,为荀旸争取人心。若说此前谁遭荀旸毒手的次数最多,那非荀旸身边的这位小夫郎莫属。当下小夫郎竟能不计前嫌,看来起死回生后的荀旸,确实洗心革面,也确实有两把刷子。
当然这两把刷子,在今早的筹备安排上,他们也见识到了:这刷子,有两下子!
众人各自领命去了。荀旸现在对林靖那是刮目相看,他除了感慨渣渣荀旸眼拙之外,也感慨自己运气好,有帮手如此,这玻璃之不世之功,还不指日可待?
“林郎,可别忘了昨夜答应我的事!”
夫唱夫随的戏码,林靖熟稔起来:“记着呢,请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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