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盛夏的天,高悬一弯新月,抛撒繁星数点,蛙鸣庭草间,鹅吟荷塘边。

六岁的谈青鸾有点苦恼。

她平躺在露天的凉床上,湿热的风拂过发梢,她的眼盯着天空,心里无比渴望看到一颗流星,她想许个愿。

姐姐谈琅钰要去海城了。

谈青鸾和姐姐都是留守儿童,姐妹两人自小寄住在姥姥肖必家,家在泉县的一个小山村,村名很吉利,名唤平安。

谈青鸾从一岁起就没了母亲,听周围人说是因为带她去看病,路上出了车祸,当场人就没了。她的爸爸谈筇在她还没学会走路时就去了海城打工,用大人的话说:在外打拼,养家糊口。

姐姐大她六岁,亲戚们都说姐姐跟妈妈长得很像,他们都很喜欢姐姐,爸爸也喜欢,所以爸爸要把姐姐接到海城去读书。

谈青鸾也喜欢姐姐,她不想姐姐走,她还想和姐姐一起玩洋娃娃,还想带着姐姐一起捉知了,掏鸟窝。

如果可以,后山那棵歪脖子树是她最珍贵的乐园,只要姐姐不离开平安村,她可以把那棵树上最好的位置让给姐姐。

可是姐姐拒绝了,姐姐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再爬树了,也爬不上去了。

姐姐要走了,离开平安村离开她,为此她好苦恼,因为她舍不得姐姐。

传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会实现,她想用流星留住姐姐。

如果姐姐去海城了,夜里她思念姐姐的时候,只有月亮会经过。

这应该就叫做离别吧,这时候她有点讨厌爸爸了。

“姐姐,你去了海城还回来吗?”谈青鸾转头看着躺在她旁边姐姐的侧脸问道。

谈琅钰想了想,“杳杳,过年我就回来了。”

“过年呀,还有好久啊!好多好多天呢!”谈青鸾失望地扭过头,抬眼望向天空。

“杳杳,我把小仙留下来陪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跟她玩。”谈琅钰转过身,手指戳着谈青鸾脸颊狠狠道:“但是,你不能弄坏她,不然我过年也不回来了。”

小仙是姐姐洋娃娃的名字,是姐姐最宝贵的玩伴,以前谈青鸾跟姐姐要了好多次,姐姐都不给。现在姐姐把小仙留给她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开心。

快乐要分享,悲伤需深藏,谈青鸾将情绪化作呼唤,对着天空喊了好几声的姐姐。

只有谈青鸾知道那是她的恋恋不舍,是她的眷眷之心。

谈琅钰静静的用双手堵住耳朵,好吵。

呼喊声顺着夏日燥热的风飘得好远好远,只有谈青鸾自己明白,她想唤出流星,她的心事或许流星会懂。

她真的好想好想许个愿。

可是流星最终也没出现。

谈琅钰去海城的那天,谈青鸾跟姥姥一起去给她送行,平安村早晨的夏,湿气重,晨雾如幕布,如乳白色的薄纱,挣不开,扯不断,弥漫在天地之间,在祖孙三人的脚下缭绕,隔断了空间圈进了离别。汽车载着谈琅钰去了海城,谈青鸾跟着姥姥走向回程,她们和姐姐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谈青鸾忍不住回头,然而汽车离开的地方只有尘土飞扬,扬起又落下。

从车站出来,谈青鸾跟在姥姥身后,一直低着头跟着前面那双鞋,走着走着,她发现不对劲了,前面穿着那双鞋的主人已经不是姥姥了。

事情变得严重了,她走丢了。

身边是不熟悉的地方,陌生的人,谈青鸾站在路口,不知所措。来来往往车流和人群都朝着家的方向行进,而她却迷了路。

谈青鸾想回到车站去等姥姥,七拐八绕,拐进了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巷。

天已经黑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体型微胖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发现了她,先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观察一阵后径直朝她走来。

黑夜,孤身,幼女,然后是罪恶,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谈青鸾心里害怕的直打鼓,她盯着男子不自觉的往后退,随后一个转身拔腿就跑,后面的男子紧追不舍,谈青鸾又害怕又着急,慌不择路间,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接下来的情况更糟糕。

她摔倒了。

她吓得双腿发抖,脚下一踉跄,一整个摔倒在地。

男子停在谈青鸾面前,蹲下身,身上一股发臭的烟味,像只阴沟里的蛆虫,嘴角扯出玩味的狞笑,看着地上的她,用公鸭调的嗓音说:“小妹妹,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我带你去找妈妈。”

“谢谢叔叔,我要去找姥姥。”谈青鸾身体颤抖如筛糠,上下牙直打颤。

谈青鸾爬起来想往胡同外跑,可已经迟了。男子将她像麻袋一样拦腰抱起,谈青鸾大惊,手脚并用不停踢打挣扎着,带着哭腔,“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姥姥,我要回家。”男子厌恶地捂住谈青鸾的嘴,男子的手汗味混着烟味,恶臭直奔口鼻,她几乎干呕出来,但嘴被捂住了只能发出呜呜声。

谈青鸾看到停在胡同口的那辆面包车,头皮一阵发麻,挣扎的动作伴着无力的呜咽声。

此时的她像一条离了水的鱼,静待死刑。

完了,谈青鸾想: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姥姥,姐姐和姥爷了。

突然间,她的余光捕捉到一道身影。

只是有点矮。

不过对于谈青而言已然是希望,她用尽全力挣扎,浑身上下都在呼救,全身细胞都在呐喊:救救我!

一粒碎石带着希望,如流星般划过,直击男子面门,下一秒,男子痛苦的捂住脸。

那道低矮的黑影往前移动一步,走到了路灯下。

路灯闪着微光,谈青鸾借着斑驳的灯光看清了来人。

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身穿浅色的短袖,留着小寸头,手中正握着一颗石头。

男子捂着脸,眼冒凶光,骂了几句,正准备将谈青鸾扔进面包车,小男孩径直朝男子的方向跑了过来,跑近后,小男孩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的脚传来一阵剧痛,同时谈青鸾奋力一挣,紧箍着她的手松开了。

紧接着小男孩急忙牵过谈青鸾的手,两人朝远处飞奔。

耳边的风带着夏天的气息,热烈又青春,谈青鸾转头看向小男孩,他干净清澈,恰如黑夜里的万颗星,熠熠生辉。

灿烂少年郎,神采比星茫。

他好眼熟,莫非以前他们见过。

这是谈青鸾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可是怎么可能呢,这才是她第一次见这个小男孩。

“你真笨。”这是小男孩对谈青鸾说出的第一句话。

谈青鸾本想问他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不料小男孩先开了口,末了他又补充强调一句:“是我遇到的最笨的人了。”

谈青鸾原本想问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怅惊间竟是连谢谢都忘了说。

另一边,男子眼看人跑了,骂骂咧咧的追上前来,冷不丁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踢,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撞向地面,摸索着想爬起来,一只穿着皮鞋的脚猛地往他后背一踩,他又重重地趴了回去,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半背着黑色书包,拉着书包带,踩在男子身上。

男子痛的惨叫起来,吴庸半蹲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头发,猛地一扯:“不许叫,老实等着警察过来。”

话音刚落,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来了。

那是几分钟前,吴郁和爸爸吴庸在路上看见,一个小女孩被男子追赶并跑向了死胡同,父子俩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打完报警电话后便紧随其后。

吴郁稚气的脸上,眉毛一拧,像个小大人,“爸爸,她好笨哟,不往人多的地方跑。”

吴庸牵着吴郁跟随在后小声说:“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像阿伦。”

吴郁小脸一扬,那当然了。

吴郁甩开吴庸的手跑在前面,男孩子才不要牵手呢。

路灯发出晕黄的光,又昏又暗。

劫后余生的庆幸激荡着谈青鸾的心扉,紧接着又感到委屈,今天先是被人咬了一口,再又差点被坏人拐了,最后还被人说笨,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忍了一路的泪珠扑簌簌无声的落下。

意识到身边的小男孩看着自己,她抽了抽鼻子,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只是不识路,我,我其实不笨的。”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也没哭,只是刚才灰进了眼睛。”

吴郁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个头不高,粉雕玉琢,头顶挽着两个小揪揪,活像个年画娃娃,身上粉色裙子沾满灰尘,手腕上有一排牙印,像是被人咬过,脸上有灰,脸上的灰被眼泪一冲,留下几条明显的痕迹。

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吴郁突然很后悔之前说她笨,若是时间能倒回,他绝不会说这句话。

吴郁从书包里拿出那条他宝贵的蓝丝帕,递给谈青鸾轻声劝,“别哭了。”而后转身朝吴庸走去。

谈青鸾接过丝帕,是一条深蓝色的丝帕,丝帕上还绣着个小小的“伦”字。

谈青鸾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小男孩的名字,警察已经到了,跟着警察一起来的,还有姥姥肖必,姥姥隔着老远喊谈青鸾“杳杳”

吴郁停住脚步往回看。

吴庸问:“怎么了?”

吴郁答:“爸爸,杳杳这个名字我以前好像听到过。”

吴庸牵着他的手,继续走:“阿伦你在胡说了,你又何曾听到过。”

谈青鸾听见姥姥的声音欣喜地跑向肖必,回头再看父子俩,两人已经走远了,她追向前去,用力挥舞手里的丝帕,"你丝帕还在我这儿,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还你?"

兴许是没听见,父子俩没回头,两人的身影逐渐隐匿在夜色中。

后来谈青鸾揣着丝帕回了家,那条独属于小男孩的蓝丝帕,她无比珍重。

自那时起,她一直期待着一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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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鸾辞
连载中九竹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