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偏执的帝王

秦元婉死的第一年。

周昭珏终于登基。

皇宫遍地都是血,他踏着亲兄弟未凉的尸骨,一步一步坐到了他父王的皇位上,意气风发,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他素来高高在上的父王如丧家犬般趴伏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下的退位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即日起退位,传位于太子…太子昭珏,德才兼备,品貌非凡,满朝恭亲无不推崇,实乃人心所向,未来明主,钦此!”

大殿前侧的总管太监庞公公颤颤巍巍地宣读圣旨。

而龙椅上的新主,墨发锦衣、玄色大氅的周昭珏,右手叩在碧玺上,左手落在滴血的长剑剑柄上,他面色平静,好像逼宫的人不是他一般。

台下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旧主写完退位诏书后就被两个侍卫捂着嘴拖了下去,现在新上位的是素来以仁德著称的太子,局势已经很明了了。

于是在一片寂静后,开始有人振臂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迎陛下登基”。

在这一片高呼声中,礼部尚书独向前一步,先于众人叩首,重声道:“陛下今日是登基是天大的喜事,但臣有一事不得不言,还望陛下准臣奏之。”

周昭珏:“准奏。”

“陛下登基,乃斩杀乱王周昭乐,护太上皇有功,得太上皇退位于贤,国库充裕,四海平静,是上上之局,然仍有一事不美,陛下尚无子嗣,自前太子妃秦氏病逝后,空置后宫亦久矣,如今陛下正值壮年,别的事尚可搁置,唯有子嗣一事事关国体,不可忽视。”

“太子妃病逝久矣?”周昭珏鸦羽般的眼睫微颤。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视线微眯。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秦元婉了。

如今听旁人说起,才恍然惊觉,她死有一年了。

那个蠢笨、粗鲁、天真的女子,那个美貌、自负、放浪的女子,那个和他在红烛前许下白首之约,举案之应的女子。

那个,在一年前被他鸩酒亲手杀了的妻子。

他的发妻。

只是安静了一年,怎么就用得上一个久字。

礼部尚书只见周昭珏面上浮现出踏入大殿后的第一抹微笑,于是礼部尚书当即欣喜若狂,以为自己马屁拍对了。

最是脂粉女儿乡,英雄衣冠冢。

“是,陛下,您登基在即,尚无子嗣,后宫空置,是该考虑一下大办选秀了。”

古往今来就没有不贪财好色的帝王,更何况是近一年房中无人的周昭珏呢。虽然时下过去常有人说太子对太子妃用情至深,所以妻死夫立誓不再娶。

但礼部尚书不这么看。

他可是听说了,先太子妃是一位难得的美人,这便足以见得周昭珏不是不好色,只是眼光挑剔加上彼时夺嫡之事迫在眉睫,所以没什么心思罢了。

如今周昭珏既然大权在握,想必不会再拒绝旁人推来的美人了。

礼部尚书盘算着,嘴角已经忍不住荡开了笑。

他有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儿,且长得国色天香,必然不输先太子妃秦元婉多少,等届时只要周昭珏开了口缝,他就有自信能把自家女儿送进宫去做娘娘。

周昭珏意味深长地看着礼部尚书,而后微笑着看向其余文武百官,温声道:“还有谁是这么想的?”

又是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响起,百官们像刚刚喊吾皇万岁一样齐声道:“臣等亦是如此看法。”

“好,好,好!”

周昭珏抚掌喝了几声好,众臣正不知所以之际,却见这位玉面君主长睫下垂,嘴角抿起,眼眸透出一派寒光:

“前朝困于妖妃案而后灭国,本朝亦有皇家子弟为女子当众失态,女色于寻常人家都是大忌,轻则兄弟阋墙,重则家毁人亡。”

“如今北疆未平,江南祸事又起,你们口口声声硕太平盛世,可太平在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孤的这些好大臣,每日上朝时都看不见门口的乞儿么。”

“孤的子嗣,和孤的臣民比起,远不是国之正体。”

男子讥讽的笑在大殿轻轻响起,却犹如惊雷在百官耳根炸响,礼部尚书后背冷汗浸湿,面色惨白,人若惊弓之鸟。

许久,礼部尚书才听见在当太子期间一直以“仁和”、“宽厚”著称的明主,好似悲悯地叹气,轻飘飘地一句话,决定了他的下场:

“礼部尚书,不知民乃社稷之本,何以率部,不若早日告老还乡,也好全了体面。”

“是。”

礼部尚书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瓷砖。

他知道,他的官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但后人等到很久之后,一件又一件的事叠在一起,发现这些惹得周昭珏一瞬间变了神色,从宽厚的君主变成独裁的暴君的事,都有一个共同点。

众人才明白那日礼部尚书到底犯了周昭珏什么忌讳,才会被一句话免官。

只是因为他、他们提了一个人。

先太子妃。

秦氏秦元婉。

这个人已经死了,可她在周昭珏管辖大周的时期,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深深地笼罩在百官头上。

周昭珏即位第二年,改年号。

有言官提及宝华,帝一瞬变色,讥讽之俗,其后贬其官。

孰料三日不到,帝夜不寐,下圣旨改年号宝华。

百官初不解,后才得一传闻。

传闻先太子妃,初嫁太子时,太子曾为她豪掷千金,以效仿金屋藏娇之举,金为砖,琉璃作瓦,取名宝华。

宝华。

宝华三年,帝率军平北疆,止江南之乱。

百官旧事重提,再言选妃一事。

这一次,周昭珏同意了。

然选秀当日,青州刺史故作聪明,从民间寻与秦元婉身形容貌肖像者,敬献于帝。

但帝竟拔剑而起,斩刺史头颅于酒宴,剑划民女脸颊逐其出宫,而后留语与众人道:“孤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者。”

选秀又罢。

宝华六年,帝已而立之年,后宫仍空,百官议论,藩王骚乱,但都被铁血镇压。

也是同年,民间有戏本以帝与秦氏为原型,赞其伉俪情深,一人贵为帝王但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一人红颜薄命只可叹美人倾城。

庞公公闻此后告帝,帝曾于一日雷雨行至戏班,隐于人群里观完了这一场戏。

而后摆驾回宫,对窗不语。

“你过来。”

宫外电闪雷鸣,窗前周昭珏神色莫名,跟他约有十年的庞公公知道这多半是陛下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于是立即谄媚地凑上前。

却听周昭珏说道:“这样的雷雨,你几年不曾见了?”

“回陛下,奴年龄上来了,记性不大好,说错了还望陛下见谅,这样大的雷雨天…”庞公公斟酌道:“大约已经有七、八年不曾见了。”

“是么?”

周昭珏笑了。

一道惊雷忽然轰轰地在宫殿外炸起,雨点顺着窗户飞来,溅落在周昭珏面上。

惊雷之下,他面容俊秀,偏眉间阴翳,犹如恶鬼修罗。

庞公公听见周昭珏自语道:“孤想也是,已经七八年了。”

秦元婉就死在这样的雷雨天。

怀着一个孽种,死在了这样的雷雨天。

庞公公低声道:“陛下是想起什么了么?”

“嗯。孤小的时候常听说,天雷是上天用来惩罚作恶多端的人,于是八年前,有一个人死在孤手上的时候,她指着孤,声声泣血,她对孤说,这天雷就是用来惩罚孤的,她说孤将来必定孤家寡人,不得好死。”

“谁人这么大胆!”

庞公公惊怒道:“竟敢这样诅咒陛下,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下油锅炸个千百年也不为过!”

“陛下就是真命天子,老天爷怎么会下惊雷惩戒陛下,可见世人传言也做不得准,天气一事,不过是顺应四时罢了。”

“嗯。”

周昭珏点头,惊雷褪去,烛火打在他面上,驱走了他阴翳的神色,他又成了庞公公熟悉的那个温润的帝王。

周昭珏温声道:“孤也是这样想的。”

“孤只是不明白一件事。”

周昭珏转身微微笑,庞公公瞪大双眼,猝不及防地被一剑洞穿胸口,“噗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意识彻底消散前,只听见周昭珏缓缓道:

“孤没想明白,她那样怕打雷的人,每次听到惊雷之声都回缩在孤怀里哆嗦的人,最后是有多恨孤,才会用天雷来诅咒孤。”

“咳…咳,陛下——”

庞公公还在挣扎着求饶。

他和三年前被杀的刺史、四年前被贬的言官、六年前罢官的尚书一样,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但是庞公公毕竟是跟在周昭珏身边近十年的老人了。

不过是刹那,又是一声雷轰轰落下。

庞公公喘着气,他用最后一丝气力道:

“咳咳…陛下…”

“你说的人…是否是…先太子妃…”

“秦氏…秦元婉…”

这一次,周昭珏没回答他。

他丢掉沾血的长剑,赤足披发走向宫外的雷雨。

他这一辈子用剑杀了很多人。

好的坏的,该杀的不该杀的。

都是一剑穿心,干脆利落。

只有杀她时,他用了这世间最毒的酒。

让她死时如万蚁撕咬。

这么多年,众人以为他不立妃、空置后宫是爱惨了秦元婉。

可周昭珏知道,是恨。

他恨这一个人,连带着恨起了和她曾经历过的所有,无论是鱼水之欢,还是宝华二字。

没错…是恨。

他不止恨她,他还恨…所有提及她的人,无论是礼部尚书、言官、刺史…还是今日安排这一出好戏的庞公公。

他本能忘记她。

毕竟他做的梦里她从没有出现过。

可是这些人偏偏要提起她。

都该死、该死!

周昭珏吐出一口气。

又十年去,帝从族中挑出聪慧者四人,封号为王,作为下一任太子培养。

又两年后帝病重,四王之中,有机敏孝顺者,请来了青云观福寿道士为帝诊治。

帝清醒后,语道士:

“道长,孤有一问。困惑多年,还请道长为孤解答。”

福寿道士颔首:“能为陛下解答,是我之幸。”

“…久闻道家有点石成金、长生不老的神术,但孤只想知道这世上,是否有起死复生之术?”

福寿道士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是点头微笑问:“陛下想要复生何人?”

周昭珏紧闭双眼。

他鬓边已有白发,早不似昔日风发少年郎。

苍白的唇颤抖,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我妻。”

秦氏元婉。

秦元婉死后的第二十年,周昭珏病入膏肓。

终于承认,他爱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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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偏执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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