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以最快的速度在道路上飞梭,虽离光速还差着段距离,芭菲却觉得自己身体像是和心一样,要分成好几瓣了。
她感到眼睛依然变色,踩在路上超速违规,被交通员几次拦下,有种差点儿就要当场变身的预感。
就像是走在悬崖边,只差那么一步,便要永远告别她如今的生活。
院门打开,芭菲扔了摩托车就往楼上跑。
马路对面好像有人和她打招呼,声音闪过耳旁,没能进入她的脑袋。
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背包从垂下的手臂上滑落。芭菲尽最快的速度褪下外套,解开皮带,褪去衣衫,走到浴缸旁,手落在开关上。
整整一秒的停顿,她在克制自己的力量。要是拧坏了水龙头,她一定会疯。
水流从出口处落下,芭菲跨进浴缸里,踩过漫开的水流,坐了下去。
她起初蜷成一团,水位不断上升,浸泡过她的衬衫。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我从来就没将你当成朋友!」
从记忆中陡然抽出的声音,在此刻依旧清晰。
嘴唇颤抖,像是缺乏氧气,手指不听使唤,芭菲将一颗颗扣子剥落。
当哗啦啦的水流逐渐溢满了白色的浴缸,她整个人滑了下去,像雅克笔下的画,画中人闭着双眼,以垂死之姿躺在浴缸中,面色苍白。
眼睛这才睁开,没入水中的是金黄色的瞳孔,短线状的瞳仁,在水里也看的清晰。
这不是人类的眼睛。
「救命!怪物!」
霍尔在她的脑中发出这般大喊。
芭菲深深地呼吸着,一次又一次,任水漫过浴缸,冲刷地面。
水,她的□□,她的灵魂之源。也是当下唯一能克制转变、平复她情绪的药。
撞开她跑走的女人,那个夜晚,挥之不去的暗影……就像是埋伏在街角,等待着她的杀手,不止出现在她的梦里。
浴室之外,手机在响,淹没在水声中。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已过了一个世纪,在她心情全然黯淡之时,响起了一声:
“芭菲!”
在混沌的黑暗中,芭菲冲出水面。
阳光透过单向的天窗落进来,飞起的水珠颗颗发亮。
她挺直上半身,跪在浴缸中,唯有一层薄薄的水雾将她笼罩。
薛真呆立在门口。
芭菲隔着碎发瞥见站在门口的人,单手扶着浴缸边,几乎要将它按碎。
她颤抖着吐出两个字:“出去!”
*
薛真离了酒吧回博物馆,芭菲的摩托车不见了,电话也没人接。
赖利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了,着急忙慌下了台阶,走到薛真面前,好似要伸展手臂将他堵住。女儿已经打电话给他,问他什么时候下班了。
薛真从口袋里抽出支票。
赖利的话止住了。
支票上是霍尔的签名,填写的金额相当于镇馆之宝级别藏品的保险赔偿金。也就是说,能支付博物馆至少三年的运营费用,是一笔极为可观的短期捐赠。
虽然赖利更希望从两位邻国来客身上得到永久投资,但也不能说不满意,只是感到不可思议。
连张合影照片都没有私下捐赠实在少见,可以说是最高尚的做法。比起确认支票的真假,赖利更怀疑甄妮尔是不是通过正当途径从霍尔那儿拿到了这笔费用。
“芭菲呢?”薛真拿回支票,折了两折。
“芭菲?”赖利回过神来:“她请假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情况,电话也没接……”
将支票塞进了他的口袋里,薛真勾起笑容:“不够再说。”
赖利低头按住口袋,觉得还是要联系一下霍尔。他再次抬眼,眼前的人已没了影子。
薛真在博物馆外拦了辆车。他得的是新地综合症,不是感冒,也没听说过会传染给人。
也就是说,芭菲已经知道来的人是霍尔?
到了楼下,薛真抬头看了眼三楼窗户,脚步又一转,推开旁边Les Etoiles的店门。
百世的旅游季确实到了。平日里没几个人的咖啡馆里,坐着好些打扮花哨的游人,比起口味更追求体验。
贺斯特招来的新人,是一位金发碧眼、身材凹凸有致的高挑女性,名为卜玟特。
快到午餐时间,她穿行在桌间。听见门开,侧头看来,爽朗说道:“欢迎光临。”
薛真同她对视了一眼,随即扫向正中厨台位置。后面的绿发青年望见他,即刻蹲下身,几乎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薛真一下翻过厨台,没碰倒任何东西,引来一阵注意到他的游人一阵惊呼。
他拉住要用四脚爬走的贺斯特的衣领,想想还是自己蹲下,说:“我问你。”
贺斯特被拽得扭过头来。
“我,我什么都没做!”他哭丧着脸:“只是想和芭菲小姐打个招呼!”
“哈?”薛真扬起眉头:“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店里早餐的菜谱。”
贺斯特拧成一团的五官稍稍松开:“菜,菜谱……?”
“你躲什么?”薛真依旧没松开他,反倒将他拉近了些:“芭菲怎么了?”
贺斯特抖了一下。他知道薛真搬进了芭菲家,还以为薛真是来警告他别靠近芭菲之类的。
听说吸血鬼盯上的猎物,到死都不会放过。
“我和她打招呼想和她道歉来的她没没没没没理我芭菲小姐好像心情不大好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贺斯特试图解释,浑身都在打颤,与他的个子相较,这副神情看上去格外滑稽。
但他不要死在这里!
薛真根本没听完,翻身跳出厨台,说他之后来取菜谱,要贺斯特准备好。
“锅焦了。”他不忘提醒。
身后传来贺斯特带着哭腔的慌张叫声,卜玟特忙着和游人解释店内不能拍照。
薛真眨眼推开三楼的门,就见芭菲的挎包掉在门口,衣服散落一地。
没嗅到其他人的气味,他的鼻塞还在继续,只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连贺斯特都能看出芭菲心情糟糕,不妙的预感。
“芭菲!”薛真叫着她的名字,大步冲进浴室。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刻,从浴缸里浮出一人。
在氤氲的雾气中,挺拔的脖颈,柔美的手臂,纤巧的腰身,悉数暴露在视野中。
湿透了的卷发贴在脸侧,遮挡住芭菲的面庞。
没料到会见到这般场面,薛真的喉结滚了一下。
浴室地上还有件泡透了拧成一团的衬衫,脑袋几乎一片空白,他俯身伸长手臂,将衬衫拾起,收回已迈进了门内一步的脚,退出浴室。
好像从没来过,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门内的芭菲呼吸全松,吓到屏住了的呼吸此刻就和漏了气的球般,紊乱地无法收拾。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身体下意识地发冷,从心底冒出黑色的液体,要将她的眼睛也染成浑浊颜色。
她得了海水依赖症,在她们这族中并不少见。
奥克塔维娅说,是因芭菲担心在他人面前暴露真身,与其说害怕被空气吞噬,不如说是恐惧来自他人的伤害。
状态糟糕时,只有在被遮蔽的地方,芭菲才会觉得安心。而海,正是她的先祖们最早生活的地方,现在也有同族生活在其中,是最适合的休憩地。
每一片海都属于不同的族人,芭菲想入海需提前预约、征得同意。
今早她已在公园送去拜访信,此刻只能在自家的浴缸里坚持一会儿。然而狭窄的浴缸呆久了,会更喘不过气来。
芭菲这时已接近极限。
她不能一直呆在浴室里,如果薛真看到了,肯定已离开了……
又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芭菲爬出浴缸。
她的脚踩住地面,软趴趴的脚趾逐渐固定成形,稳稳抓住地面,宛若陶土,未经烤制,就在这顷刻间塑成了形状。
走到镜前,芭菲擦去镜面上的水雾,动作迟钝。
透亮的镜子,沾了水雾后变得模糊,却清楚地映照出了芭菲的模样。
镜中,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在一片澄黄中,横纹瞳仁黑得像是橄榄核,黑得和怪物似的。
芭菲的手握成拳,顶在镜面之上,用力到指节发疼,玻璃碎裂。
薛真看到了吗?
她的眼睛。
怪物……这是属于怪物的眼睛。
*
薛真抱着衣服,感到自己和往常一样行走在地面上。他走到洗衣房,将掉了一地的衣服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里。
暗花阔腿裤,深灰褐色外套,芭菲今天早上出门时穿的衣服,衬衫还是**的,这几件都要分开洗。
成套的内衣,则要装进洗衣袋里。
薛真扯过挂在墙上的清洗带,抓着内衣要扔进去,遮罩的部分垂落,他勾着肩带,注意到这件比他用的要小上一圈。
眼中顿时闪过方才浴室中的景象。
芭菲的一条手臂挡住了身前,他只看清了她从后脖颈到腰身的曲线。
薛真重新看向手中内衣,像是能填补并没看到的内容。
他的手一松,胸罩掉进袋子里:“……”
心脏跳了一下。薛真意识到时已按住胸口,又即刻察觉这不过是他的错认。
恩,不过与其说是错觉,不如说,是他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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