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青山二丁目靠近青山灵园的地方，有一家喝“雪见酒”的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在冬季能够让客人尽情欣赏雪花飘飘落下。春季的时候又能见到人行道两旁的梨树密密匝匝的白花盛开，一层叠着一层，风一吹，正片花海随着波动起来，好像漫天撒着雪花。夏季则相对平庸，坐在窗前，只能看见丰茂的绿荫沿着通往西麻布方向的道路随风拂动。
潮崎久世约了诸伏景光在这里见面。他打扮得像是在附近开工作室的设计师，及肩卷发，带着棕色墨镜，夹克下面是花里胡哨的真丝衬衫，手指上戴着一只蓝宝石的戒指，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不慌不忙地滑进位子里，回头向老板示意，要了啤酒和煎猪肉。
他用甜蜜的语气讲述几天前在江户川赛艇场的所见所闻，并沾沾自喜地炫耀押中的赛艇。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会在四谷的小酒馆和酒吧里出没的寻觅对象的无聊男性①，虽然脑袋空空，但因为有一张很不错的脸而突然受到命运的垂青。
他们激烈地讨论着下一次的赛马比赛上哪匹马更有机会，是丽莎245还是幸运豪客，谁都说服不了谁，却又洋溢着甜蜜的气氛。随后他们走出餐厅，沿着坡道沿路向上，路过霞之丘公寓后向东北方向走，矗立在两条坡道中间的“安兵卫饺子铺”悬挂着杏黄的暖帘，用于遮挡午后阳光的白板上写着“安兵卫饺子 500日元”“拉面 600日元”“叉烧面 900日元”的字样。
诸伏景光抹了一把从假发边缘流下来的汗水，“这个天气真是要命。”
他俩已经走在树荫下，车道两旁密布着墓葬，这条坡道在三月会开满云霞似的樱花，赏花的人络绎不绝。如今，蔽日的绿荫在头顶交织，树木与石台都显露着葱蔚洇润。
路过地藏供奉处时，诸伏景光将一朵百合插在水桶中。他们走过尾崎红叶、片山潜的墓地，又见到了上野英三郎与忠犬八公的坟墓。昨天刚下过暴雨，墓地周围全是半干的老叶。八公的祠堂屋檐上也落了一片，供奉在石阶上的硬币与八公玩偶仍然干干净净，小小的水桶里插着白百合与箬叶。
诸伏景光脱掉了夹克抱在胳膊肘那里，他语气很轻松，好像今天真的只是和老友久别重逢，而非在紧张猜疑的气氛中与间谍接头。
“这可真不像黑麦的风格。”他指的是一个星期前FBI针对组织发起的行动，乍看之下是利用毛利小五郎作为诱饵，对组织成员进行抓捕，细究下来却令人玩味。
“明明已经获得精准的情报并进行布控，却在形势有利的情况下轻易放弃抓捕。”以“苏格兰威士忌”为代号的时期，诸伏景光与代号“黑麦”的赤井秀一合作过许多次，虽然说卧底都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性格，但他依然认为赤井秀一并不是那种特地为别人着想的人，他果决、敏锐、冷冽，甚至带着一种在必要时刻可以同归于尽的狠厉。如果不是与生俱来的同理心与善意，说不定会成为另一个琴酒。
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赤井秀一的行为就令人费解，他明明可以击中要害再抓住几个人，却偏偏只朝防弹衣开了几枪。即便用“大街上枪战可能会有无辜的人受伤”这样理由为他解释，也太说不通，驻日美军的行事作风，如今作为理事官的诸伏景光深有体会，更不必说FBI。即使无法留下琴酒和贝尔摩德，基安蒂、科恩、伏特加都有机会抓住其中一个。
“总不可能是他血脉中日本人那部分正在发挥作用吧？”诸伏景光开玩笑说。
潮崎久世被他逗笑了，“你可以想想他是怎么进入组织的。”
威士忌三人组曾经搭档过很长时间，背地里降谷零也曾向诸伏景光吐槽过黑麦威士忌格调低下，依靠女人的裙带进入组织 。虽然后期黑麦完全用实力证实了自己获得代号理所应当，但这样的开端也难免令人诟病。在逮捕琴酒未遂后，赤井秀一与其他FBI成员迅速撤离日本，换做普通的组织成员，宫野明美或许在那时就已经没命了。
诸伏景光曾经见过几次那名女性，她仿佛一段古典乐曲那样非常清醇，宁静而深邃的气质留给他人巨大的遐想空间。有的时候能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前仆后继、勇往直前的坚韧，仿佛总在洪荒般的地面上找寻道路的象群。
如今，宫野明美已经不在人世，而赤井秀一又重新出现。另一个目标出现在他无人知晓的计划里——那个跟着成年人努力奔跑的小侦探②——这没有什么稀奇，好人得比坏人更狡猾才能胜利，这个世界不是依靠善良、诚恳来判定谁赢。只要最后能够获胜，电影里只会出现“年轻的斯巴达战士走向战场，带着阿喀琉斯的身手和赫克托耳的智慧”的精彩场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大久保利通的墓前，与其他简洁的墓葬相比，这里架设着鸟居与石塔，由赑屃背负的石碑前两束鲜花常换常新。
“工藤新一与江户川柯南...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离奇的事。”诸伏景光如此感叹，有时他甚至觉得怀疑，这是否还是真实的世界，或许他们正置身于某个漫画家笔下，被动地演绎着悲欢离合。但随即无穷无尽地工作就将沉溺于幻想乡的理事官彻底唤醒：咖啡已经见底，今天的摄入量已经超标，如果不想面临中年骨质疏松，最好在睡前吃一颗维生素D。
“FBI在追索的就是这个？”他大胆地提问，完全超过了目前应当知道的范围。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只要瞥见一丝可能就会成为胆大妄为的赌徒。
“他们只是抓到了尾巴，”潮崎久世平静地回答，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什么职务与保密等级，建立起心照不宣的同盟，“贝尔摩德在二十年前没有处理干净，卡特弗斯把她卖给了FBI，她再不跑就得去审讯室里喝咖啡，或者上实验台。”
诸伏景光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们跨过石鸟居，又上了五级小小的阶梯，野草迫不及待地占据了步道外的所有位置。葱茏绿意掩映的后方，是在1969年建成的青山樱露酒店。整齐排列的窗户像成百上千的眼睛突然张开，正凝视着某个秘密即将开启。
“FBI、或者你，你们正在追寻的是一样东西吗？”诸伏景光没有紧张，他已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在成为“濑田弘治”的三年里，他接触过许许多多的情报，有些东西比他想的还要深、还要恐怖。
潮崎久世带回来的消息里有一些就那么被搁置一旁。他仔细阅读过它们，大部分与这个国家、或者某些人息息相关。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那么一个模糊而强烈的欲念，正在将未来献给过去、将革新拖入泥潭，把大部分人——普通人的人生变得卑贱、破败、满是缺陷。即便在这其中有某些东西突然闪光，也只是因为足够幸运地在一种非常不完美的机制下碰巧按对了按钮，让人们一直深深期待的那些东西出现在答案中。
“我不确定。”潮崎久世向偷偷趴在鞋尖的草叶踢了一脚，充满尖刻地自嘲：“毕竟狗主人可不会对狗狗说太多家里的事。”
在那个满月夜的码头，朱蒂·斯泰琳向贝尔摩德透露了一些信息，与他所知的相印证后可以确认，至少在二十年前FBI就已经开始对组织进行调查。贝尔摩德在灭口中漏过了还是小女孩的朱蒂，现在变成了追索她而来的危险子弹。因为她的缘故，FBI已经隐隐察觉了组织藏在那些暴力与恐惧行为背后的秘密。
“即便FBI暂时还不知道更多，但只要那个小侦探还和他们混在一起，这条裂隙就会越来越大。”迟早会被所有人看到，所有的黑暗其实都源于一个虚弱的幻想。
“We can be both of God and the devil.Since we're trying to raise the dead against the stream of time.”他低声喃喃。
他说得很轻，但四下寂静，诸伏景光还是听见了。他不舒服地挪动了一下脚，感到背后发凉。
“这可越来越像是什么恐怖电影的开篇了。”诸伏景光试着不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愤怒，他读过很多书，也看过很多现实，这些听起来像是呓语的东西迅速在他大脑里拉响警报。人间的惨剧大部分来自于超脱现实的妄想，更为可怕的是有的人真的具备实现这样妄想的能力。他们不关心这一路上究竟有多少人在惨叫，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一切都经过了精心的消毒与加工，变成了另一种与真相有别的事实。
他们轮流在草丛里踩了好几脚，惊走了一只蚱蜢，这条路真的很窄，穿过鸟居时诸伏景光回过头：“你觉得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琴酒不会任由基尔流落到赤井秀一他们手里，也许很快他就会有行动，赤井秀一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潮崎久世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叮嘱波本不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
诸伏景光答应得很干脆，他们向灵园的另一个出口走去。路上他开玩笑地说：“我想下一回见面你才会给我讲剩下的故事吧。”
潮崎久世微微笑了笑：“你得沉住气，山努亚国王③。”
①在四谷的小酒馆和酒吧里出没的寻觅对象的无聊男性：歌舞伎町靠近四谷的方向，是男同性恋聚集的地方，小酒馆和酒吧里工作的男性大部分都是那种性取向。
②那个跟着成年人努力奔跑的小侦探：这里其实是潮崎久世和诸伏景光对赤井秀一的误会，他在《黑衣组织VSFbi②》里彩明确地问朱蒂：他到底是谁？朱蒂回答：是个侦探，我非常喜欢的呢。只能说以前黑麦不做人，黑方滤镜很重了。
③山努亚国王：山努亚国王是《一千零一夜》里听山鲁佐德讲故事的国王，他们彼此都明白正在不断试探靠近，尝试组建新的联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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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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