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崎久世的修养一直持续到八月，夏季的盛宴，天气热得反常。他抽空去了江本家一趟，江本夫妇刚刚从高知的旅途中回来，曾在已改名为四万十川的中村市大啖鲣鱼肉。
“穿过住宅街，就是可以看到土佐湾全景的神社，沿途有许多猫咪。那家店就在穿过神社的鸟居下坡的地方。”通子兴致勃勃地向他讲述旅途见闻，并盛赞中广居酒屋鲣鱼生鱼片与盐烧鲣鱼身的美味。
潮崎久世静静倾听着，小猫亚希翘着尾巴从屋外走进来，将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他的腿上，吧嗒一下整个倒下来，用脸颊和耳朵在裤子上磨蹭。大概半分钟后突然神经质地跳走，只给所有人留下一个黑白色、毛茸茸的背影。
通子早就习惯了，并笑着建议待会的点心吃蜜桃刨冰。她起身前往厨房，不一会就传来了开罐头的声音与猫咪甜腻的叫声。
潮崎久世将目光收回来，随手翻看近期的报纸，连着数期的版面上，都刊登着毛利小五郎又侦破案件的新闻。在页面的边角处，是警察逮捕嫌疑人的新闻照片。
江本看了一会，静静地叹息：“这个国家的警察究竟在做什么啊...”
在他年轻的那个时代，想要成为刑警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只有在逮捕嫌犯的数量和警察表彰的次数方面取得显著的功绩，才能得到署长推荐参加刑事选拔考试。每年从各警察局推荐的人数只有一两个，如果顺利通过考试，参加三个月的搜查专科讲习，但运气不好没有刑警职位的空缺，也不会被录取。刑事任职资格的有效期是三年，如果三年内没有空缺，资格就会失效，又必须从头再来①。
没有坚定的信念，在忐忑中等待的警察很容易走上另一条看起来更轻松也更容易的路。即便脑筋简单也没关系，只要全心全意去依赖侦探就可以，无论如何最后的功绩都会属于警察。
但长此以往，老百姓就会产生不安全感，慢慢地对警察不信任。如果遇上一个人格低下而且头脑简单的警察，在这种足以左右别人一生的关键时刻坚持己见，就会让一些无辜的人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甚至被行使国家权力处死。但，这种始作俑者自己却若无其事地营造幸福家庭②。
只要想起这样的可能，江本就觉得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
夜里，他在被子里翻了好几次身，空调一直开着，他却觉得脊背一直在出汗。通子起身去拧了温热的毛巾，让他脱掉睡衣，帮他擦拭脊背和后颈。
“你们究竟聊了什么，从下午开始就忧心忡忡。”通子又去拧了一次毛巾：“泡点茶怎么样？你看起来也睡不着了。”
夫妻俩就这么深夜起来，通子把睡前没吃完的冰毛豆拿出来，泡了煎茶，又快速地用剩下的豆腐和海苔做了一道芥末豆腐。
吃掉一半的夜宵后，江本向她吐露了自己的担忧。虽然自从结婚后就没有再工作过，但通子一直在家担任着丈夫的抚慰者、支持者和教育者。在警视厅奉职的期间，江本有时会和她聊起手头上的案件，听取她的意见。这时通子会根据具体话题，在普通女性、妻子与社会观察者三种角色间切换，发表相应的看法，有时候会给予江本意想不到的启发。
“我记得你曾经和上司争论过吧？”通子回忆着：“好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和那个被你叫做‘肥猪’的上司。”
江本想了好一会才回忆起那次争执，当时他刚刚成为刑警才两年，还在地方警署任职。那年夏天，一位名叫做庄岛里奈的女性被发现陈尸于山道附近，她全身赤\裸，只穿着袜子，跪在泥土里，胸口被刺了十二刀。一对徒步的中年夫妻发现了凶案现场，他们没有移动电话，只好狂奔下山报警。
警察在现场附近的灌木后发现了脚印和血迹，经过侦查后逮捕了在山下小镇居住的一名男性青年。江本却对这起案件还有疑虑，甚至不惜与当时的上司发生争执。
“警察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持社会秩序，除掉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这种恶性案件如果不马上予以解决，就会在社会上造成动摇。别以为干了警察就能到处挥洒自己的理想，世界并非为你一个人而存在，还有那么多案件在等待解决，不要再浪费时间！”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大概是说“原来如此，就是说只要能逮捕凶犯，就可以不管动机或真相如何？这样的想法我绝不认同。无论是谁，他们的人生都不该被恣意践踏。③”
那时的义愤与沉痛早已忘记，但这么多年来，江本的确做到了当年的的誓言。人世浮沉，如果以大众成功的定义去看，他似乎一直在向下行走，但他从未有过什么惭愧，从没有让曾经的自己消逝在光阴荏苒之中。
通子剥着毛豆，漫不经心地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在考虑和你离婚。”
江本瞪大眼睛，但最后只发出一个干巴巴的疑惑，却下意识地向通子的方向拖动了下椅子。
通子笑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那个时候你简直是个又臭又顽固、所有时间都被‘工作’这样的砖块铺满的混蛋，我在想，为什么要把人生消耗在为你洗臭掉的衬衫和做饭这些事情上，我有资格证书，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江本眼巴巴地看着她，通子继续回忆着：“那个时候你因为和那头肥猪吵架被停职，我突然觉得，这个家伙好像也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有一颗非常正直和洁净的心——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和你结婚的。”
江本不想显得很脆弱，但一种喜悦又感动的情绪无法控制地蔓延全身，让他觉得人生里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了。他抬头望着吸顶灯，努力控制住涌上鼻子的酸楚：“...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通子莞尔，“虽然时代已经变化，但警察这个行业总会有些人像你一样，对吗？”
江本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去才回答：“当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用强有力的声音说：“就算是退休了，我也会继续把自己当做刑警，一直到死为止。”
这夜深谈后的第三天，江本结束休假返回岗位继续工作。结束夜间值班的第二天清晨，地方警署接到报警电话，有人在杯户町附近的高速公路附近听到了枪声，并看到有两辆车曾在杯户新桥上追逐④。
根据《刀枪管制法》与相关法律，非法持有枪支、子弹并射击的话，就已经犯下了三重罪责，如果造成人员伤亡，更是会在社会引起轰动的重案。在确定消息后，江本与搭档迅速赶往事发地点。
报警人声称，昨夜他大约在十二点左右开车回家，在途经杯户新桥时看见两辆前后追逐，因为被其中一辆黑色雪佛兰突然超过，就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在行驶到高速环线时突然听到枪声，他以为撞见了黑/帮火拼现场，就迅速驾车离开了。由于担心会被报复，一直到早晨才拨打了报警电话。
“护栏被撞断了。”江本的搭档率先跳下去，一辆银色的日产风雅侧翻在山坡下，他们检查了驾驶位，发现座椅上全是血迹，但车上却空无一人。
这样的情形让人不安，江本与搭档面面相觑。很快，这桩无人案件就作为帮派罪案被移交给搜查四课。
①又必须从头再来：这里的知识来自于柚月裕子《慈雨》。
②这种始作俑者自己却若无其事地营造幸福家庭：这里来自岛田庄死《奇想天动》，再次推荐这本书，我真的超爱吉敷竹史警探。虽然漫画里是为了喜剧效果，但每次看到中村操警官侦办案件，都有种头上冒汗的担忧，如果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越水七槻的前奏了。
③他们的人生都不该被恣意践踏：还是我们的吉敷竹史警官说的话。
④这里就是《跟踪，然后》里，楠田陆道被赤井秀一吓到自杀的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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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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