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少权这么一耽误,崔捷音回到金台书院时,天色已经完全灰暗了,书院里倒是不缺烛火钱,仍是灯火通明。
她刚迈步,就听见门口传来喧嚷人声。
“明安贤弟,”李修泽一眼就看到了她,抬手招呼道,“你来得正巧,我正欲去寻你。”
“诸君这是……意欲出行?”崔捷音看看他们一行十几个人,面露疑惑。
顾不得这些人莫名的自来熟了,明明早在入住之前,她就被告知书院规制森严,夜里无端外出,会触犯戒律。
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显然视规则于无物。
“正是,”李修泽打开手上的扇子掩在二人之间,微微俯身,小声道,“这便是为兄先前同你提起的,书院里的奥秘之一。”
“怎么样,贤弟可愿同行?”他站直,收回扇子,笑道。
崔捷音又看看旁边张驰的神情,迎着两人略显期待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不了,我还没吃饭呢。”她举起手里的炊饼道,注视着面前的众人。
“快些走吧咱们!”张驰的表情一瞬间放松下来,张口催促道。
李修泽却明显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自己的邀请会被拒绝。
他还以为对方之所以会选择在金台书院住下,就是奔着融入他们这些人去的。
毕竟在这里住着的学生,大多都是这样想的。
难道这个木头举子还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吗?
“明安当真不一同前往?你独自待在房中,可见不到那书中颜如玉跃出,为你红袖添香。”他几乎是在明晃晃地暗示了。
“人家已婉拒了,李兄为何还执意邀他同去?”
见他磨蹭,其他的人有些不乐意了,毕竟这耽误的可都是他们的时间,“再不出门,可就赶不上天香楼的表演了。”
“就是!”张驰也附和道,伸手毫不客气地推着李修泽,“今夜天香楼的可儿姑娘难得要展露绝艳舞姿,快些去选个好位置吧!”
李修泽见周围的人都急不可耐,崔捷音的表情又毫无兴趣,只得作罢。
“明安,”他临走时还不忘提醒道,“下次还有机会。”
下次?
崔捷音站在原地,目送着众人离去,夜幕遮掩了她眼眸里的深邃。
去天香楼吃喝玩乐。
这就是学生们对金台书院趋之若鹜的原因吗?
她垂眸看着手里的炊饼,大咬一口后便仔细地包好,放在自己的包袱里。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饼子,一边闲步回舍间。
虽说天香楼并不算是纯粹的秦楼楚馆,听他们的话,大概也只是去酒楼里吃吃饭,喝喝酒,顺便看看美人歌舞。
但圣上可是明令禁止官员狎妓的,连带着对这类风月场所亦是严加忌讳。
即便他们目前尚未身处青袍朱笔之列,然而……
崔捷音摩挲指尖,若有朝一日入仕,恐难免被有心之人参奏。
无他,实在是他们太“声势浩大”了。
就连她远在江南,都感受到玉阶之上的风雨欲来。
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燥热,温柔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李泽修那伙人离开后,金台书院顿时变得很安静,四周寂寥无人。
小径也有十步一烛火,明明晃晃,唯有灯下黑。
回到屋里,她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收拾整齐。
房内贴心地为其准备了基本的日用器物,崔捷音伏在案前,认真地铺开纸笔,准备练字。
头顶是一盏精致的美人灯,暖黄烛火映衬得她整个人都面容舒展。
崔捷音摊开一本诗学,边按照书上的字迹写得横平竖直,边复习诗学韵律。
春闱,她最头疼的便是诗赋这一科。
贴经,自己早已将应试经典背得滚瓜烂熟,无论考什么都是手到擒来。
墨义,她最擅长与人思辨交锋,只要写字的速度跟得上,写出一篇锦绣文章不在话下,
她……不,崔明安眼下才年十有九,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她也不求届时殿试能名列一甲,哪怕能在二甲末流都算是少年英才。
所以对待春闱自己也无需过度忧心,这几科唯一困扰就是要练出一手端正好字。
就是这诗赋……
崔捷音放下墨笔,转转自己的手腕,凝视着窗外的一弯月。
弯月若眉,斜斜地挂在竹子梢头,莹莹洁洁。
她仰起细颈,凝望月亮,凉夜使她渗出一丝悲凉的情绪。
崔捷音复又提起笔,缓缓在纸上写下两句:
弯月如眉挂竹梢,清辉洒落悼君少。
写完停笔,已不知心下是烦乱多还是伤怀多,崔捷音几下揉了纸团,送去烛火下烧了。
宣纸一接触火舌,很快就将其化为灰烬。
正如她独一无二的兄长、真正的十九岁英才,崔明安。
每个人都用兄长的名字唤她,可她又能去唤谁?
时至今日,不知前方是否有万丈深渊,自己如履薄冰,亦无可退。
虽然已定下心志,将他深埋心底,再不提及。
然而,怎奈何她偏偏忆起,从小到大,她和兄长共坐于书房练字的日子。。
往昔点滴,犹如眼前,记忆中的人还鲜活生动。
月明夜,孤影难成双。
崔捷音是被一阵异响惊醒的。
自从兄长离开后,她的觉就变得非常浅,轻微的风吹草动便足以惊醒她。
她敏捷地翻身坐起,坐于床边,仔细聆听那动静的源头。
将所有心神集中于耳间,却只听得那窸窣声忽隐忽现。
崔捷音可以确信声音的来源不在自己的房间内,于是又悄悄起身,倚靠在窗边。
不知静立了多久,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还有人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窗户是被一层轻透的软绫绢蒙着,崔捷音伏低一点身子看去。
竹林旁的一间房舍,门口有几个人影。
她心下疑窦暗生,因为怕自己的身影暴露,不敢点灯,只能借着微弱的月色和泛白的天光略瞧得一二。
下午的时候,崔捷音就看到竹林边有一间独立出来的房舍,还好奇地问了侍僮。
侍僮答曰,这间屋子年久失修,久无人居,亦不供外人暂宿。
既然屋中无人,又为何会在门口聚集人群呢?
崔捷音满是疑问,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或许就和金台书院的奥秘有关。
本想继续隔着一层窗纱“雾里看花”,声音此时已经没了,可人影依旧。
几人似乎在交换什么,宽大的袖子互相交错,详细的动作看不清楚。
崔捷音的眼睛眯了眯,伸手微微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
某个人衣袖上的图案,怎么稍显眼熟呢。
这是在干嘛?
恰好遇到竹林小屋前的人准备散去,崔捷音将自己的身子朝屋内的黑暗隐了隐。
既是专门选在僻静的地方,又是如此不同寻常的时间见面,对方显然也是做足了准备。
崔捷音仔细从缝隙中看去,一行四人,个个都头戴幂篱,看不清楚面容。
但宽袍大袖上的明红牡丹,在将曙未明的天色下格外引人注目。
凝视着艳丽的花色,崔捷音泛起微澜。
那不是张驰身上的图案吗?
他们聚众一起,是为了得到什么?交换什么?
金台书院,究竟隐藏着什么?
泗州城内,崔氏茶行已经连续歇业三天了,还是没有开业的迹象。
许多老主顾都忍不住跑来街上看看,一日三次,比自己吃饭都勤快。
“好好的茶行,怎么说关门就关门了?”
一名侍女模样的年轻女人抱怨道,“我们家夫人自从怀孕以来,害喜不断。若非每日有崔氏茶行的蜂蜜甜茶相助,饭食也难以入口。如今茶行闭门不营业,家中的茶已所剩无几,我家夫人如何是好呀!”
“你不知道,”茶行隔壁的瓷器铺老板娘出来解释道,“前几日,李鸣带着一伙人闯入茶行,肆意砸毁,打得一片狼藉。茶行受损严重,恐怕赔了不少银两,因此流华掌柜不得不闭市歇业。”
“又是李鸣?”侍女怒道,“他都在泗州耀武扬威已久,难道无人能制止他的猖狂行为?!”
“这谁知道!”
瓷器铺每个月都要给李鸣交上一笔数额不菲的保护费,老板娘也是苦其久矣,可又无力抵抗,只能叹道,“我每天都盼望着老天爷能开开眼,让坏人都能够遭报应。”
“不过,”侍女毕竟也是泗州富户里出来的,消息比起寻常人要灵通些,“听说李鸣的靠山倒了,他那嚣张气焰,岂能支撑太久?必将因祸得咎,难逃制裁!”
“你说的是在京城的崔大人吗?”老板娘好奇道。
“正是。”侍女学着家里老爷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虽模样娇俏,语气却高深莫测道,“恐怕我们泗州城内,就要变天了。”
话音刚落,正是风起时,吹散一地落花。
泗州署衙内,新上任的知县王钊端坐在正厅,神情严肃。
“民女崔流华,状告李鸣蓄意破坏商铺,为抢占财产而恶意伤人。”流华跪在堂下,腰杆笔直。
“李鸣,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王钊看向被衙役控制住的李鸣,语气冰冷。
“她血口喷人!”
李鸣也不是第一次进衙门了,丝毫不畏惧头顶的牌匾,明明仗势欺人,还像伸冤般大声为自己分辩,“分明是她自己砸了店铺、自己撞到我的剑上,还想将罪名栽在我头上,使我入狱受罚!”
“你敢对天发誓吗?”他恶狠狠地看向流华。
“民女崔流华,若刚才所诉的有半分虚假,便叫五雷轰顶!”不就是发毒誓吗,流华完全没在怕的,抬起手说发就发。
“你你你!”李鸣见对方如此干脆利落,完全视老天爷为无物,不由得被哽到结巴起来,“你一定是装的!”
“好了,”王钊拍案,“公堂之上,由不得你们大吵大闹。”
“李鸣,”他看向对方,“当日你为何要带着仆从气势汹汹进入崔氏茶行?”
只需要搞清楚这一个问题就够了。
“我是为了施行崔大人的命令。”即使是面对知县的亲口问话,李鸣也满不在乎道。
“崔大人?”王钊颇为玩味地重复道,“本官竟不知,如今泗州城原来也是崔大人所辖之地。”
他冷淡的语气,莫名让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一阵森然。
流华抬眸,这个新来的知县大人看着好年轻,身着浅绿官服,端坐高堂,眉目疏朗。
而他身后正是“明镜高悬”的漆木牌匾,更加衬得对方神情冷淡、不似凡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几人。
朗朗乾坤,清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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