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山火一直到深夜才被完全扑灭,护国寺内破败不堪,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被熏黑的焦土。
据说消息传到圣上耳中之时,他正在宫中设宴。
一听在春闱之前,护国寺内竟然出现了如此惨烈的祸事,当即龙颜大怒。
不仅摔碎了好几只玉杯,更是革职处理了此次办事不当的官员,其中更是有宠妃的母族,就连美人求情都于事无补。
足见圣上对天下寒门书生的看重。
当然,此乃坊间传言的后话。
说起来,赶考的举子们能被安排住在护国寺空余的厢房内,的确还是圣意眷顾。
本想着可以有个落脚处,还能在佛祖的庇佑下沾沾福气,考试时可以下笔有神助。
不想,这些人竟是险些在火场里丢了小命。
举头三尺有神明,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做出纵火这种丧心病狂的行径。
更像是狠狠打了圣上的脸。
处置完官员,圣上又从太医院调拨了几位专治外伤的名医,在京郊设置了专门的就诊处,为那些不幸在火场中受伤的考生无偿诊治。
甚至前所未有地将春闱的考试时间推迟到两个月后,统一为考生们安排了临时的居住场所,让他们能够安心养病备考。
护国寺被列为重点区域,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针对恶意纵火之事,圣上指派了大理寺来负责调查,就为了让真相水落石出,维护天家颜面。
科考本是国之大事,民间各行各业无人不关心,但见负责调查的官员们每日行色匆匆,冷漠无言,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妄加非议,只敢在街头巷尾猜测一二。
说回崔捷音,她悠悠转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一个陌生的屋子中。
她一昏彻底,显然已经来到了第二天,虚室生白,春意迟迟。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泻一地,外面横斜的花枝倩影摇动。
她用手撑着身子缓缓起来,感受到后背传来的酸痛,忍不住按了按痛处,又试探性地活动活动关节。
还能动。
虽然从山上滚了下去,但借着植被草坪和石头土块的缓冲,自己的胳膊腿儿俱在,没受多严重的伤。
这也是万幸了。
低头看看,崔捷音发现自己身上依旧是昨晚穿的那身衣服,木匣子也好端端地绑在身上。
匣子上不小心沾了黑色的碳灰,她伸手抹了抹,又打开检查了里面的东西,见一样不少,便珍重地将其收到怀里藏好。
里面装的不过是薄薄几张纸和一个印章,但却是远比银票重要,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东西。
毕竟,要是没有了这些纸质文件,自己的兄长崔明安,就无法证明自己的举子身份,赴春闱赶考了。更严重的是那位大人的信件不能丢失。
崔捷音刚准备下床,察觉到地面上投射的影子有异,下一秒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
“你醒了,公子。”
她尚未抬头,耳中便传入一道犹如佩玉铿锵清亮声,舒缓入耳。
抬眼看去,君子端方,如玉温润,一身青衣,列松如翠。
那人的乌发用一枚玉冠绾起,柔顺地垂在身后,面上带着清浅的笑意,目若朗星熠熠。
好俊秀的公子!
开门进来时,还将外面的一缕春风带了进来,崔捷音莫名感觉自己闻到了雨后海棠花的香味。
她张了张口,准备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微弱地发出颤颤巍巍的气声。
失声了?
看来昨日浓烟果然伤身。
“在下已经安排人给公子准备了新的衣服,”青衫男人看出她的窘迫,贴心温声道,“公子稍后可以沐浴更衣。”
崔捷音点点头,咽了咽口水依旧喉咙干涩,像是给一个月没浇过水的茶田倒入一小杯水。
不过是杯水车薪,里面依旧干涸龟裂。
见她看向自己的清澈双眸,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男人的笑容未减,一派清风朗月。
“公子莫忧心,你的喉咙应是吸入烟气所致,只要多用盐水漱口润喉,休息几天便好了。”他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崔捷音倒了一杯。
崔捷音接过茶水,拱了拱手,行的是男礼。
从对方的称呼来看,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不得不说正中崔捷音的下怀。
“在下姓许,名少权,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她用指尖沾了沾水,在红枣木桌上一笔一划——“崔”。
“崔公子,”许少权明明只是简单地重复了一遍称呼,崔捷音却莫名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微微蹙眉,不太喜欢陌生男子这副样子,但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无端认为别人应该表现出什么样,于是只是一瞬又恢复舒展。
崔捷音抬眸,平静地目送对方离去。
沐浴过后,换去身上脏兮兮的破衣,崔捷音身着柳青短装,头发扎在软纱罗的幞头里,俨然是一个俊俏的白面书生。
她身量瘦长,便是和普通的男子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只是简单站在那里,整个人显得挺拔又意气风发。
通过刚刚小二的讲述,崔捷音也对自己身处之地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里是京郊的茶馆,刚刚自己见到的许少权便是茶馆的少掌柜。
虽然对方看起来年轻,实则做事老练,八面玲珑,从不出一丝纰漏,左邻右舍没有不称赞的。
小二夸起自己的老板,那可是溢美之词源源不绝。
但崔捷音刚刚也观察过了,这“状元茶馆”地处偏僻,装修审美也一般,基本上没什么生意。
若非起了个吉利的名字,能吸引几个赶考的书生喝杯清茶,不然恐怕早就要关门大吉了。
“崔公子,”小二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收走,笑笑,“您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如就继续在咱们家的客房住下。”
崔捷音听了这话也心念一动,也是,护国寺被烧得惨烈,自己也需要一个安身落脚的地方。
这样也方便她出门寻找哥哥的下落。
但……掏掏口袋,崔捷音的表情又僵了一瞬。
和兄长离家时带的银票都放在他的身上,自己只带了出门买书的一点碎银,眼下也早就花光了。
现在崔明安还没找到,自己哪有住店的钱?
注视着小二炯炯有神的目光,她只好借着自己说不出话,胡乱比划了几个手势作势欲离。
“崔公子不必担心。”
不知少掌柜从何处冒出来,适时替她解围道。
现在气温不热不凉,崔捷音体感正舒适,这许少权的手上却装模做样地拿了把象牙骨雕扇,也不知要扇什么。
但不得不说,他这扇子精致得紧,细密镂空的花纹薄得透明,隐隐约约能透出他纤长匀称的手指。
崔捷音淡淡移开自己的视线,无论是气质还是实力,这个人都不像是一般商户。
“足下也是来进京赶考的吧?”注意到崔捷音眼神里的警惕,许少权抿唇轻笑,解释道。
“在下也听说了护国寺昨日走水一事,公子无辜受惊,怎么好再收取你的银钱?不如就安心在此处住下备考。日后若是高中,我们状元茶馆还能借着公子的名气,招揽客人。”
崔捷音垂眸不语。
这人倒是会说话,他明显知道自己囊中羞涩,却不点明,既照顾了她,还给足了面子。
若自己真是春闱举子,一旦有个榜上有名,少不得重重报答他。
不急于言财,才是会做生意的人。
然而……虽然自己不是考生,但左不过就是两个月的房钱,自己只要能够找到哥哥,就算是再多给一些银两,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实在不行,从今日寄信回去,不出一个月,也能从家里要来银两。
反正自己也不占对方的便宜。
见眼前人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许少权眼底笑意更深。
夜幕降临,月挂桂枝时。
在屋里的崔捷音听到一楼大厅人声嘈杂,便放下手里的墨笔,叠好家书收起,准备下楼查看一二。
她要了一壶清茶,坐在楼梯下的角落里安静地待着。
大厅正中间的桌子边,围坐了四五个官兵模样的人,想来是刚下值,顺路来此休息。
“护国寺里还有人吗?”一个脸圆圆的年轻下属问道。
他主要是在护国寺外围执勤,看着不让外人进入即可,所以对里面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
“活人没有,”另一个络腮胡的官兵灌了一杯茶后,粗声粗气道,“死人都被烧成人干了,和其他东西掺和在一起,你也分辨不出来。”
圆脸官兵面露不忍,“阿弥陀佛,哪个孙子敢放那么大的火,还是在佛门净地,实在是作孽啊。”
“那还活着的人,都去哪了?”负责上菜的小二适时地插入自己的疑问。
自己平时偶尔也会去护国寺给财神爷进进香,那里不止住着书生,还有许多僧人杂役呢。
火灾之后,也不知都分流去了哪里。
大胡子官兵斜睨他一眼,见对方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跑堂小二,也懒得斥责,懒懒道:“都去城南的救济所住着了,不管是书生还是和尚,统统都安排在那里。”
“阿弥陀佛。”圆脸官兵又小声嘀咕一句。
崔捷音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在耳中,原来如此,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去救济所找人了。
她还记得昨天回屋找崔明安时,屋里才刚刚起火,哥哥肯定是顺利逃了出去。
想到兄长,崔捷音的眼神不由得有些黯淡。
哥哥比自己大了三岁有余,可因为打娘胎里便带了不足之症,兄妹站在一起,竟看不出身量上的差别。
甚至在出生时,郎中都怀疑他活不到次日。
明安,是因为母亲希望第二日,还能够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地活下来。
也是因为哥哥身子骨弱,从小家里精心养着,让自己陪在身边照看一二。
兄妹二人一同出府门进学堂,就这么相互扶持着长大。
此番进京参加春闱,为了办事方便,自己特意换上男装,对外称作是崔明安的书童。
虽然有人怀疑过为何主仆二人有着相似的容貌,但崔捷音也另有一番说辞——“我和公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奈何……”
此话一出,颇有深意。
想要八卦的人一听,便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拱手讪讪而去。
每每听到自己面不改色地说谎,崔明安总会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弹她的脑门。
“不可妄议父母。”兄长只会教训这么一句。
“崔公子在想什么?”
许少权端了一碟糕点放在桌上,饶有兴趣地问道。
崔捷音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她现在没办法说话。
“哦,在下忘记了。”
许少权笑笑,拂袖而去。
看着桌上碧油油的糕点,崔捷音狐疑地盯着他的背影。
这人到底想干嘛?哪有这么好心的商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崔捷音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份卖相一般的糕点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明天,一定要找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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