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禾川去大荒司见司命的是个老熟人,禾川见到雷宗楼时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与姜偃告别后便随雷宗楼踏上车驾。
车驾似乎还是上次那辆车驾,平稳且宽敞,只不过旁边坐着的人换成了雷宗楼,禾川不与他多做客套,一上车就把姜偃给他的世家礼仪绘本掏出来温习,这两日姜偃对他耳提面命,再不懂事也知道所谓的六艺和大考为何物了,他一个前半生都只在农田里侍弄庄稼的蓄民,让他去跟世家子弟比试礼乐射御书数,真真是比直接去死还难。
他看得头昏脑涨,雷宗楼则在一旁笑眯眯看他笑话,果不然不多会儿禾川就直眉楞眼抬起头,手里的绘本还好端端地摊在他掏出时的那一页,捧书的人看起来却是不大行了。
这书中礼仪繁琐无趣,雷宗楼亦是世家出身,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个被长辈和先生责罚,眼下终于苦尽甘来轮到他去做个看客,哪能不开心,于是在禾川呆愣愣对书放空时,一把搭上他肩膀,正想安慰两句,却听禾川幽幽道:
“雷统领,大考中我若有什么不测,还请多多照拂我家世子。”
他语气哀怨悠长,像是个死不瞑目的一缕散魂夜半托梦,雷宗楼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念及太和城中不得喧哗,于是半截笑生生在嗓子里将统领卡成一只被捏住嘴巴的扁嘴鸭,禾川看他将自己憋得赤脸气短的,忍不住用书去捣他。
雷宗楼手忙脚乱捉他的手,又顺完几口气才道:“小公子莫恼,大考虽险,总也不至要人性命嘛,况且世子不日就要继位国君,到时又有几人能欺负她?”
“真的?统领见着诏书了?”禾川狐疑。
“诏书我哪能见,不过大司命点了头的事,拟不拟诏书又有什么关系,左不过这两天的事情了吧。”
禾川已经信了,却还是忍不住又多问一句:“那统领又怎知大司命点了头?”
“天子这几日都在大司命那里读书,自然是二公与大司命商议此事时点头的。”看禾川不闹了,雷宗楼才放开手,“不然司命怎会派我来接小公子,天子此刻也还在司命处习字呢。”
想到天子也要苦兮兮地读书习字,禾川总算找到些许平衡,加之姜偃继位国君已经十拿九稳,又觉得大司命不至于在小天子面前做出什么打骂杀人的事情,于是对自己即将面见大司命这事也放松了几分。
车驾一路行至宫中,又穿过一条被高墙围拱的狭长小道,才终于来到一处高山脚下,此处行不得车马,禾川随雷宗楼下车,又被引着进入一道暗门,雷宗楼按下机括,二人脚下平台便平稳向上升了起来。
这种升降平台禾川在鸿山时见过,只不过眼下这台更为精巧,起降时机括摩擦的声音也更小,少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唬人玩意,空间亦是封闭,最多不过容纳五六人而已。待至登顶,封闭门开启,一方硕大的几乎要占据整个高台的巨石蓦然闯进禾川眼底。
灰白色的石面上有三个极具冲击力的褚褐大字——
大野山
哪怕以禾川浅薄如斯的鉴赏能力,也能看得出这三个字实在随意得有些许潦草,不等他从这冲击中缓过劲来,忽听一人道:“宣小公子已经长这么高了……怎么,公子数年未见,还是为始祖的笔势所折服吗!”
禾川这才辨出那褚褐色的“山”字底下还站着一个着褚褐色袍子的人,不等他回话,身侧的雷宗楼已经对那人深深一稽:“宗楼见过右司命。”
来人正是右司命荀雅,奉命来接姜宣入大荒司。
禾川也赶忙行礼,荀雅笑着受了,又道:“小公子不必多礼,我许久不曾出山门,刚好借机来透透气,每每见到始祖留下的这山名,总是诸多感怀。”
随他动作看去,禾川一时竟也词穷,只得讷讷接一句确实气度不凡。
山门给禾川留下的冲击过大,以至于被荀雅带着入山后,一块比方才石碑又要高耸百十倍的山体切面竟也让他能平静以对了。
山体上书“朝天子”,与石碑上的字迹不同,这三个字行云流水,若说“大荒山”字如其意般有着原始生命的潦草随性,“朝天子”则是规矩中透出几分浮华退却空远初现的意味来。
绕过“朝天子”,又走过几处石屋廊桥,眼前景致陡然变得秀丽温婉,跨过小石桥,竹林后便是一座水榭木屋,禾川他们跟着荀雅走进去,屋中少淑尤正在看小天子习字。
与亯台朝会那日的打扮不同,大司命今日换了身素色袍子,脑后用玉簪松松挽着一个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温润惬意,不论是落在天子还是棋盘上的目光都是柔和的,让禾川不由得去想多年前此人为姜宣启蒙授课时,大致也是这幅模样吧,又想到那个浑身浴血死在姜偃怀里的少年人,禾川心下一酸,借行礼的动作收敛思绪,便随荀雅雷宗楼跪坐一旁静候。
禾川对此道不精,姜偃也只教他一些基础,生怕大司命教得兴起让他也来比划几笔,好在天子年幼,见来了生人便有些分神,落笔不稳,少淑尤也不勉强,让雷宗楼带天子去休息,右司命荀雅也跟着去了,不一会儿,这雅致水榭中便只剩下大司命与禾川二人。
远处有花香虫鸣随风而至,氛围一时静谧下来,良久,才听少淑尤道:“你我师徒也有十年未见了吧。”
“回司命,整九年了。”禾川恭敬道。
“你以前都唤我老师,怎么长大反而生分了。”
“是……是学生现下这番模样,无颜再称您老师。”
禾川的声音低下去,随之低下的还有他覆着面具的头,少淑尤目光随他掩在面具下的眼睫顺下去,似是被那冰冷面具刺痛般挪开眼,伸出的手也将落未落地停在半途,最后又收进宽大的袖摆里:“宣儿是不是怨为师当年没有护好你们。”
当今小天子曾有个太子哥哥,也是符图的第一个儿子,姜偃告知过禾川当年姜宣做太子伴读时,太子意外早殇而姜宣毁容的密事,只是那时姜宣尚且年幼又受了惊吓,事后根本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先皇与众臣亦对此事讳莫如深,姜宣被接回鸿山后便被养在家中闭门不出,如脸上面具一般,成为大启皇族世家均不敢提及的一道疤。
一个是大启的储君,一个是黎国国君的幼子,少淑尤作为二人的老师,两个聪敏勤学的孩童居然在自己看不到的皇宫内院须臾之间一死一伤,若说不悲伤自责定然是假话,只他是司命上神,悲喜又哪能示于人前,旁人看不到,只能从此后大司命再教导太子时,必要带回大荒司着专人看顾中窥探一二,就连这座水榭也是专门为此建造,禾川有过耳闻,眼下又见大司命缩在衣袖之下泛白的手指,天神般的人,此刻竟也让禾川看出几分凡人舐犊之情来,转念又想起他的弟子姜宣实实在在已经死去了,心上不由一阵酸楚,忙上前挪过些许道:
“是宣儿顽皮惹事,与老师无关,老师……老师不必再为此事挂怀。”
他言辞恳切,少淑尤盯着他团伏在蒲团上的身形,一时思绪有些散,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宣儿,再去给为师泡杯茶吧。”
不远处便有一茶台,碳炉茶具一应俱全,台侧摆着一只大瓮,有山泉水由窗外高处引来,又自大瓮腹上豁口的竹节中流出,在茶台边形成一处随用随取的活水泉,等禾川走近,才发现不止泡茶之水讲究,储架上更有数十种茶叶茶饼置于其上,饶是禾川在家乡时便精于炒茶制茶,也着实被这么多名目给晃花了眼。
好在最上一层五个茶罐未曾封口,想来是常喝的,他原是想大着胆子问一句司命想喝什么茶,蓦然瞥见其中一罐是两种茶叶混合的,罐口尚且残存一些碎末,显然是匆忙之间掺和进去的,虽然已经小心混合,边缘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禾川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司命上神终究是上神,再怎么难掩舐犊情深,那也是对着自己的真弟子真姜宣,眼下这存量不一的茶罐、临时混合的茶叶,何尝又不是一次对自己身份的试探,试探眼前这个徒儿对自己老师的偏好还能记得几分。
姜偃说过姜宣从不提及伴读时与司命和太子相处的细节,姜偃不知,那禾川更无从知晓,只能全凭自己从这些罐中寻到几分主人的对其的偏爱。
这混装茶自然先一步被排除了,虽然余量最少,但看起来太像不小心伪造的陷阱,禾川不敢用它,另两罐余量相仿,一红一黑,香气也是截然不同,禾川端着一时拿不定主意,目光又瞄到那罐混合茶上,突然灵机一动,躬身取出架上未拆的一封石斛花,又把五罐中的熟茶饼拿出烤制,待炙成后与石斛一起冲泡,最后撒几粒桂花,这才拿托盘装好,奉给少淑尤:“熟茶配石斛,这是鸿山最新做出的一种喝法,请老师尝尝口味。”
有那么一瞬,禾川应是看到大司命笑了,笑意盈在眼睛里,未及嘴角便已敛去,少淑尤接过茶抿了一口,赞道:“天下茶园十之有九出自黎国,鸿山摆弄起茶来,果真比东杏王还要讲究几分。”
禾川一颗心落进肚子,想来性命应是无虞了。
大司命放下茶碗起身,招手让禾川跟上。禾川不明就里,忙起身跟着。少淑尤带他转过一扇竹屏风,手不知道在哪轻轻一转,顶上突然伸下来一架木梯——
水榭中居然还藏着一层阁楼!
禾川不知道这阁楼存在了多长时间,那真正的姜宣又知不知晓它的存在,一时愣住了。少淑尤拾阶而上,走到半截才忽然想起下面还有个人似的:“以前总闹着上来,现在怎么不积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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