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楼坊鳞次栉比,雨落淋漓,打湿长街两侧的酒招旗帜,愈发色泽鲜亮。远处一脉天青,繁华一眼望不到头。

只惜今日阴雨,街上行人行色匆匆,无人有心思游街逛巷。

连街头往日排队甚为火爆的糕点铺子香凡阁此时都门可罗雀,裴十二上前问询,得知想要的糕还是销售一空,便唉声叹气地走了回来。

赵卿珏与裴十二悠悠行进,路过招揽生意的花楼与食肆,步履不停,走进了行人愈发稀少的巷子。

二人停步与一栋旧花楼前,渐次合伞,皆是溢了一身清霖气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两位小爷许久不来了啊。”

鸨母吊着眉梢,浓妆艳抹杂乱得如戏台丑角,花哨衣衫同样缤纷如雉鸡。见二人入内,啜吸一口烟斗,吞云吐雾间白雾腾丝,缕缕绕到上空。

她的姿态全无规矩,即便面对着贵客也照旧斜倚在椅中,拖着长腔满是怠慢。

也怨不得此处惨淡经营。

“自便罢。”

一口雾吞没了鸨母的面容。

雾好似萦绕整幢花楼,栖于烟雨楼台间竟也别有韵致。

旧花楼周遭店铺的生意并不兴隆,宛如藏身于暗巷。来此的恩客并非达官显贵,浊息荡在楼中,女子们的笑声悠荡,忽远忽近。

赵卿珏径直向前,抬手揭过香气扑鼻的轻纱,再弯弯绕绕轻车熟路地向前行进,便是别有洞天。

二人一前一后登楼,木梯在足下咯吱作响。

“这月怎的换到了此处?可真是……”伴随着“吱扭”声,裴十二皱鼻。

方才他被轻纱来来回回敷了几次面,早已痛苦不堪。

那声“好地方”的挖苦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不比赵卿珏自幼长在宫中,对香粉早已免疫,嗅多了便忍不住——

“阿嚏!”

裴十二掩鼻,兀自不快地垂首挤眉弄眼。

他自行落座为自己沏了杯茶,嚷道:“兄台,打个商量,下回换去食肆再叫我成不成!这儿的吃食实为都京第一号难吃,拿酒水灌饱绝不可为妙计。”

他又悔青了肠子,“早知如此,路过香凡阁就该买点儿点心,哪怕不那么喜欢也总比喝这些强!今日我看着人不多呢。”

“你倒矫情。”赵卿珏瞥他,挤兑道,“比何嘉还矫情。”

裴十二啜一口茶,在口中滚了几滚才肯下咽,再次不满地蹙眉,“怨不得这儿生意好不起来,这等茶水倒去浇花花都嫌馊。”

他目光越行越远,楼外雨打瓦当叮叮当当,“说起来哭包,远去岭州,一年到头也……”

裴十二目光频扫,从远至近过场极快,忽地一把攥住赵卿珏衣袖。

赵卿珏从他手里扯出袖子,抱臂靠上椅背离他远了些,扯出冷洌笑意,“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起岭州。

“岭州那边山岭众多,地势复杂,先前匪患严重,事一日多过一日,现今商队竟宁愿往岭州去,可见岭州而今治理得还不错。何嘉能在那处待下去,也实在今非昔比。”他摇晃着茶盏,“这次去问何嘉大抵也有收获。”

何嘉刚去往岭州赴任那年,书信差不离一月一封,不寄家中,偏寄给裴十二。裴十二读了直摇头,说纸上尽是他的鼻涕眼泪,晕花字迹成团团涟漪,读字费力得很,看都看不下去,还犯恶心。

后来何嘉竟也在窘迫艰苦的岭州待下去了。

他们都啧啧称奇。

“——不是!”裴十二急了,连忙扬扬下巴,“看那儿!”

目之所及之处,梁锦瞳正坐在一楼研究楼下挂着的榜单。

此时她并非身着官袍,一袭黑衣融入楼下形形色色的人中,平平无奇得如同一滴墨滴入砚池。

只有那一张清丽的面容与众不同。

她专心致志地一张张看过去,抱着剑面罩黑纱的剑客在周围巡视,而她闲适如同坐在自家厅堂。

裴十二“啧”道,“喏。看大夫看到了花楼,也是头一遭了。”

赵卿珏看过去,并无意外之色,明丽眼眸微眯,“怎么?”

似是早知她坐在此处。

“好哇!怪不得你偏偏选择坐在这儿。”裴十二探头,试图从他的位置看去,少女的面容由此角度看清晰而显眼,能不费力地看清她所有的动作。不由赞道,“好位子。”

“她能揭那幅榜?”他又不由得问。

只见梁锦瞳起身,径直盯上了一幅红榜。

可她不过是将榜单一目十行读罢,便旋身离去。宛若墨点融入砚池中,再不见踪迹。

赵卿珏不答。

这里是煮雪楼。

他们之间的黑话之一的“煮一场雪”,便是去“煮雪楼”看看。

煮雪楼,旁人听得此名恍若身临花楼,想来是吞花卧酒声色犬马之地。

然而,这并非一栋固定的某间屋舍,而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最大任务机构。

每月更改地址,来无影去无踪,藏于酒肆食肆,亦或的确是背靠寻常花楼,譬如此月。

这楼仅凭江湖中人口耳相传方能知晓大致方位并前去,摸索出入楼门道又要费一番工夫。入楼皆可揭榜任务为自己挣个外快或声名,哪怕是坐在席间与各式人等聊上半日,时而为己身受益匪浅,时而能获取大量得力消息以便在江湖中生存。

“煮雪”不过是雅称,其下暗流涌动与清雅名声无关。

江湖中人戏言,榜上任务瞧着道貌岸然,往往杀机重重,最终煮的实为血罢了。

“今日张了什么了不得的榜?”裴十二手里总爱把玩个什么玩意儿,霸着杯盏在指尖旋转,问道。

赵卿珏垂眼,望着梁锦瞳离去的方向,悠悠道来,

“你也知,汀州运河段半年前倾覆了一队商队,上报消息称此商队走水路行船,风浪过大致使船只打翻,无一生还。经由此事让闹鬼一说应运而生,而后,许多商队声称在那段水域遇到水鬼劫船,久而久之,极少有商队胆敢偏向虎山行。可上月又有一队商队无故失踪,鬼祟兴风作浪嚣张得很。”

他慢条斯理为自己沏了茶,呷了一口,“这红榜便是叫人去捉鬼的。”

“的确够上红榜。”裴十二听得“嚣张得很”便掌不住笑了,旧日国子学祭酒最爱说的一句便是“嚣张得很”。

他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捉鬼是假。”赵卿珏又道,“再钓些鱼。”

“哈——?你真准备得过且过了?”

听了半天还是得来这么一句废话,本以为他还有什么高见,如今看来,他还是不急。裴十二多年来还是那副急性子,连日埋首于典籍中也磨不平性子,手陡然停滞,茶盏坠在地上,脆声摔裂成几瓣。

幸而堂内嘈杂,他们远在楼上无人听得这一声响动。

赵卿珏浑不在意,慢悠悠喝尽盏中茶,眼皮都并未上瞭一瞬。

裴十二没忍住道,“赵兄,我可提醒你一句,这些案虽说早已了了,但往后的风波一任发展至今,皇上怕是不日便知,定要落到你头上。此番你是先发制人,但左不过你皇叔要把烫手山芋丢还给你。你放的那长线无饵愿者上钩,谁不长眼?”

赵卿珏把盏笑道,“不过是看看能钓到什么。水够浑了,水鬼也该伺机而动了。”

“你皇叔在其中做了多少手脚你不是不知,他还巴望着把你引上钩呢。”裴十二摇摇头,“你在他眼前碍眼太久了,靠鬼神作祟最容易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你看水够浑,开心的不止是你一人。”

赵卿珏轻飘飘一笑,笑容如浮光生花。

“看来你也知晓。”

裴十二白赵卿珏一眼,“明知自己碍眼还要在他身边晃,你那提亲的折子被驳回多少次了,非提不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赵卿珏还是八风不动,“这亲还是提了再议。”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么些年你怎么还改不得。”他道,“哭包都不整日哭天抢地了,你还是成日手忙脚乱却不知在忙什么。”

他重又拿了只杯盏,沏了两杯茶,不忘推给裴十二一杯。

“别。不敢当。”裴十二咬牙拒绝,“殿下亲自给裴某人端茶倒水,裴某人身份卑微受不起。喝了这许多茶水,早也喝饱了。”

赵卿珏自顾自地喝尽自己那杯,晃晃茶盏,“往日你说你我兄弟二人义结金兰,谁也无需客气。”

裴十二气结。

简而言之,这场雪煮得委实不是滋味。

他满腹牢骚,对喝完茶起身便走的赵卿珏喊:“又急着做什么去?”

“准备着明日上门提亲!”

赵卿珏头也不回道。

“你就那么确定她会站在你这边?三年前,那时她做的事,差点儿……”

一声惊雷仿佛于头顶轰鸣,骤然吞没了裴十二的话。

无论苏观时是否是梁锦瞳,她都不会心无芥蒂地同赵卿珏一拍即合。

这次裴十二没能等到回答。

太子爷心高气傲,笃定一件事便是心如磐石无转移。

裴十二独自坐在窗前,想了想还是饮尽了那杯茶。

楼下红榜鲜艳地挂在那处,仍旧无人问津,却引得无数人伫足。

檐下沥沥细雨还不是雪,倏然碾过几声春雷。远山含黛笼烟,云层缕缕下坠,没过都京无数烟雨楼台。

这一年之计的好光景名副其实。

既然如此,裴十二也觉着,似乎今年大不相同。

他心道,赵卿珏才是迟早要被恭宣王拿扫帚扫地出门的那个。

恐怕翌日便得连人带礼赶出去。

虽然看着大家都苦大仇深的,但事实上主角团都是年轻人…其实也不会有多严重的事情发生……(大概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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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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