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九节

巴蒂西亚递给我一块冷面包,我推辞了,之前跟戴蒙逛超市,饿极,偏偏最近的是Subway,只好顺了戴蒙的意,欧洲人最喜欢吃加了肉跟菜叶的冷食,我捏了捏手里的三明治,硬邦邦,铁打的一样,咽到喉咙里,像吞金一般,此后这类东西我碰也不碰,每每戴蒙狼吞虎咽香甜地吃的时候,我都难以理解,吞金自杀果真有这般美味吗?

房间里灯光熹微,我跟莫纳夫人并排坐着,她也是津津有味,戴蒙在她对面,两人正亲切地聊天,我跟巴蒂西亚看一会儿戴蒙,又看一会儿莫纳夫人,我莫名其妙地多看了几眼那位夫人,忽然认定,她跟那张照片上的侧脸简直一模一样,不然就是太相像了!

我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就别过头,看着巴蒂西亚,然而哪里忍得住,不过一会儿工夫,我的眼睛又死死盯在婆婆侧脸上了,越看越像,我的心也越凉,最后,戴蒙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们互道晚安。等进了自己屋后,戴蒙才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赶紧摇摇头,可曾料想戴蒙竟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我想我要掩饰深一些,不能让他洞悉了内心。我再次怀疑,莫纳夫人便是照片中的女人,我明知这么想既固执又荒谬,然而,这是人性使然,常常,你一旦确立了一个念想,就会拼命搜集证据去巩固这个念想,作为心理师,我明白自己此刻的心理,所以并不甚自责,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能做到客观,不钻死胡同。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我忽然说。

再抬头时,看见戴蒙的眼角湿润了。

“傻瓜,”我摸摸他的脸,“我这么说是想让你也夸夸我,明白吗?”

他破涕而笑,幽幽地说:“我早就知道自己很幸福。”

我不知如何面对莫纳夫人,怕自己激动而破坏了原本的和谐,而且,我的猜测多么让人伤心呀,如果戴蒙看出端倪的话,他一定会悲痛欲绝,而我亦为自己而羞赧,这是背叛吗?亲生母亲是丈夫的母亲,这听起来像一个笑话,又像一个背弃丈夫的借口,“你为什么离开我?”“因为婆婆是我的母亲,我不知如何相处。”瞧吧,多么像一个借口,一个背叛。

去北京时,戴蒙甚是不放心,但繁忙的工作已不允许他任性。

我无心玩耍,莫纳夫人曾在北京呆过两年时间,然而中国的日新月异让她不得不回头逛,但一些经典的景区,像矗立在中国人心中的菩萨,依旧如故,她陪着我跟巴蒂西亚显得兴趣索然,巴蒂西亚却玩得很high,在爬长城的时候便结识了一位北京外国语大学法文专业的年轻人,两人聊得相当投机,我不得不感叹法国女孩子生性的热情。

等到第三日,是周六,我怕戴蒙会飞到北京找我们,便先给他打了电话,安定他心神,“我们后天便回,大家玩得很开心,我跟宝宝身体无恙。”言外之意便是,你不用过来了。他听得出来,也就安心工作。

我说话没有算数,善意地欺骗了他。

从北京西去到达咸阳,目的地秦始皇陵兵马俑,巴蒂西亚喜欢这种阴森森的坟墓,她胆子真大。我有一丝丝的惧怕,一路上握紧了莫纳夫人的胳膊,她也一直暗地里支撑着我,我知道她对我的关爱,知道她的刁难来自并非百分百的信任,心里早已原谅了她,也可以这么说,我从来没将她的刁难放进心里,还是打心眼儿里百分百地敬重她,喜爱她。莫名其妙的,戴蒙说,这就是缘分,我夸他总结地恰到好处。

对于照片里的侧脸,我虽不提,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毫不收敛甚至是放肆地比对着婆婆的脸,有时候,我会忘记她能看见我,会忘情地端详着她,细细看她的一举一动,标准的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我一直偷偷摸摸地比对着,我越比较越怀疑,莫纳夫人的模样跟我那位母亲如果不是同一个人,也一定是亲戚。

我找了个机会,向莫纳夫人打探消息,“戴蒙有一位叫琳达的阿姨吗?”

她正在喝冷咖啡,吃着冰淇淋,西安七八月的天气又燥太阳又毒辣,她显出惊异地表情,我窃喜,以为有了下文,只听见她说:“戴蒙跟你提了什么吗?”

“没有,”我想她是误会了,以为我想掺和什么家事,“只是觉得妈妈跟一位叫琳达的瑞士人模样很像。”

“琳达?你的朋友?”

我摇摇头,看来她并不知晓什么,我神色立刻黯淡下去,在社会上打拼多年,并未练就一副掩盖内心的本事,什么心情一样写在脸上,“也不是,就是随便问问。”

莫纳夫人便没再提那位琳达。我忽然想到,也许,琳达,只是我生母的化名,也许她照合影时侧脸也是故意的,她根本不希望我长大之后能寻到她。于是,更加失望,眼神也更黯淡。莫纳夫人以为我是累了,再加上这几日的折腾我确实有些憔悴,于是三人一合计,打算明天打道回府。

戴蒙在机场接着,巴蒂西亚一句话不说,等终于到家,她像一具僵尸,直愣愣地冲进房间,倒头就睡,剩下的三个人都在笑,她可真是累坏了。随后莫纳夫人也进了房,我也躺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戴蒙做好了饭,叫了好几遍,没一个人醒过来,他只好独自吃了饭去上班。

我已经做好打算,要回一趟大连,越快越好,当然要先斩后奏,因为惧怕婆婆,所以晚上散步时,先跟她商量一下。

莫纳夫人反应很淡,在她眼里,我只是个正常的孕妇,旅行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我有些失落,但很高兴得到批准,第二天,戴蒙刚走,我便给打扫一遍,随后向姑婆道别。

那张照片我随身带着,我怕戴蒙看见,至于为何竟害怕,我并不知道,但心里的惶恐让我不由得把它藏得严严实实。

苏先生在机场接着我,带回家,苏太太早做了一大盘海蜇,煮了淡水鱼,她一直埋怨上海是个内陆城市,吃不到新鲜的海鲜,说是趁这次归家好好补补,“戴蒙怎么没一起来,他放心你一个人?”

“他要上班呀,不然我们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他倒是放心,我还担心我闺女一个人做飞机不安全呢。”

“妈,”我叫住她,“先让我好好吃口饭。”

饭后,我把苏太太叫到屋子里,请她坐到我跟前,她忽有些紧张,仿佛皇帝下诏,我从包里掏出那张照片,说:“上次在大连的时候,我去了绿林孤儿院。”

“噢,你回去作甚?”

“妈,”我抬头深情地看着她,“你跟爸爸是我此生最尊敬最爱戴的人,你们是我此生的依靠。”

“傻孩子,爸妈只负责你前半生,现在,你已经由戴蒙负责,他才是你的依靠。”

苏太太眼里一闪一闪的,亮着簇新的光。

“我在孤儿院见到了这个,”我把照片放到她手掌上,问她:“是你们跟她的合影吗?”她是指生母,我跟苏太太约定俗成。

苏太太先是愣住了,而后颤颤巍巍地打量我一下,才接过照片,反复摩挲着,她瞧着那女人的侧脸,幽幽地说:“一晃眼,二十年就这么没了。”她兀自叹息着。

“你是不是想问什么,提提,你完全可以跟妈妈开诚布公。”她忽然意识到,便说。

我摇摇头,“想确定一下,她的确是我的生母,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苏太太是个细致的人,而且,越到老年心思越缜密,她能体会我的心情,于是絮絮叨叨地说:“二十年了,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不过,我记得当时的感觉……从没见过法国女人如她,竟带着深深的中国味儿,含蓄而多爱,她长得很好看,是个标致的人儿,身形跟你没怀孕时差不多,弱不禁风的;我只见过她一面,便是拍这张照片时,因为语言不通便没有交谈……”

“你不要嫉恨她,”苏太太猛地抓住我的手,握在暖暖的手心,说:“我看你气势汹汹……当初她把你放到孤儿院一定是迫不得已,她本身是相当爱你,舍不得你的。”

我却显得异常冷淡,“哪个母亲抛弃孩子时都是心如刀绞。”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好像是由一部机器复述出来的一般。

“我知道你心里埋怨她,然而但凡这样的父母都有无数的无奈,你最好是原谅了她吧。”

我噤住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阳台边,对着窗,看楼下一片阴翳的树林,浓郁匝地,忍不住地沉默起来。绿使人宁静,所以,我才要偏爱这种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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