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傍晚时,巴蒂西亚才说服约莱娜见我一面,她是恨我的,定无时无刻不在埋怨我。若不是心理师的背景,任谁的说服都将苍白无力。我换了一套衣服,一件白色棉布衫,前襟上绣着几缕彩纹,显得端庄又素净,这当然是为赢得约莱娜的好感,但凡病中人,特别是女人,都是羡慕颜色艳丽的着装的。也可以说,是嫉妒。
她住在一楼的客房里,与约翰的房间隔廊相望。我推门进去,莫纳夫人特意把约翰支开,自己带着巴蒂西亚和牧覃散步,所以,整个房子里只剩下,约莱娜,戴蒙和我,他是支撑我的那簇火焰。
约莱娜并没有躺在床上,她背对着我倚窗而立,穿一件薄薄的纯白色丝质吊带衫,如果只从我这里打一簇光过去,她一定是个天使。我跟她打招呼。她辨别出了我的声音,因为当我说“小娜”时,她瘦小的肩胛忽然抖动一下。我慢慢走向她,她伴着我的脚步声,轻轻地,浑身颤抖着。
此刻,我正跟她并排站着朝外看,视野里是那片葡萄园,郁郁葱葱一片绿海,空中的云停在园子头顶上,凝住了身,那云并非稀疏散列的,放眼望去,连亘千里。不知为何,当我看着这满卷云舒时,竟出奇地平静,忐忑一扫而光。欧洲的风景常常使人迷失,使人忘却。
然而,我必须把一些事记挂在心上,并且时时铭记。
“身子好些了吗?”我终于组织好语言才敢问她。
她扭过头,瞟我一眼又转过头去,说:“能好到哪儿去,托你的福。”
“娜,我需要道歉,也请你接受。”
“还是免了,”她说,突然掉过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责难,“sue,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有如此兴致去‘好意’地欺骗?!什么诱使你说出约翰是陌生人!就因为你既会讲英文又会法文?!!”
“娜,我很抱歉,我只是……”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我们竟愚蠢到完全相信你的地步,是吧?”她笑起来,面目狰狞,忽然一阵冷风吹来,苦寒匝地。
“对不起……”我喃喃地只是重复,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心理师在伦理道德上又有什么作用,若是有用,恐怕我早已自我治疗了。
“不要再说了,总之,我不原谅你。”她说着,撩起被子钻到床上,蒙上耳朵,把我的声音以及外界统统拒绝。我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隆起的被子,不再道歉,也不再说话,只是思考。我在想,要怎么帮助她。
晚餐只吃了两片面包,就上一口草莓汁,告别喧闹的众人,我爬上楼,钻到床上。旅途劳顿和心理震撼折腾地我筋疲力尽,吃饭时,牧覃缠闹,我糊弄两句就把他推给了戴蒙,一盘盘菜在眼前来回晃动,眼珠上早漫起一阵大雾,只得告辞,婆婆起初有些担心,后来表示理解,“待会儿让戴蒙给你送些点心,恐怕你半夜会饿着醒来。”
我来不及脱衣服,倒头便睡,而后迅速不省人事。我想我大约会做一个梦,或者时光倒流,我说清楚约莱娜和约翰的关系,他俩依旧相互吸引,不过沦为至亲;或者现实开恩,能放过小小的一对情侣,纵容他俩终生厮守……
当晚戴蒙睡在牧覃的小屋子里,哄着孩子。第二日早上,我探查牧覃时才知晓。他已经起床,在桌前坐着,写写画画。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孰料,他竟早已察觉,待我走到跟前时才说道:“猜猜这是哪?”
我果真一个激灵,朝他背上轻抡一拳,看着桌上一张残缺纸片上的铅笔画,思索片刻,无比肯定地说:“日内瓦湖。”
他立刻笑了,且不住地笑。
我感到诡异,便问他,他又是笑了一阵,才答道:“只是想起来一些好笑的往事。”这般搪塞便要打发我。
牧覃睡醒后,三人吃过早餐,一起去散步。这是史无前例的一次,一家三口人,圆满地去散步。我眼角湿润,嘴上却凝着笑,露出七颗牙齿。牧覃偏爱葡萄园,先前是因为葡萄成熟,他能摘上一两颗趁我不注意放进嘴巴里,后来纯粹是好玩,葡萄藤枝繁叶茂,他便经常躲进叶子深处,央我寻找。
他在葡萄园里瞎折腾,我跟戴蒙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一会儿看看牧覃,再看一会儿小花园里的郁金香。
“家里的花园没荒废吧?”他忽然问,我一时语塞,竟结舌。
“荒废倒是没有,”好一会儿后,我才说,“不过,花谢后我该种了青菜,所以,现在已经是个菜园子了。”
戴蒙顺势爽朗地笑了,他又笑了,今天的笑容如此之多,几乎抵得上半个月的。笑过后,他好像不经意地说,“有两年了吧。”
“什么?”
“离开中国,已经两年了吧,再也没有回家看过。”他感叹道。
我听出话里的眷恋,心生感动,随口道:“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不欢迎你。”
“欢迎我吗?”他加重语气,同时目光紧紧盯在我的眸子上,炽热,激烈,躲都躲不开,那眼神里饱含情感,从欣喜到责备。
“当然。”我敷衍地说,别过头去,转移话题,“我想要赎罪。”
“欠我的?你本没必要。”他冷淡地说,以为我要说些客气的言语,迅速而坚定地回绝。
“我是说约莱娜。”我继续说,“她跟约翰的相爱并没有错。”
“又有什么相爱是有错的?”这位先生像在自怜,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成了对我最讽刺又最隐晦的责备。
“他们不过是表兄妹罢了,在中国古代,表兄妹是可以通婚的。”我设想着,“虽然后代隐性病的发病率会相对高些,但这又能阻挡住两人相爱而结合吗?”
“但是,在瑞士,这是不允许的。”戴蒙的话立即将我打入冰窖,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像个公正的冷眼旁观的法官。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坚定不移,“有别的国家,允许表兄妹结婚,约翰和约莱娜便可在当地注册结婚!”
“一定有这样的国家,或者地区!”我大声嚷嚷起来,从石凳上跳起,“你先看着牧覃,我去网上查资料!”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稍稍用力,我竟正好落在他双腿上,躺进这位先生的怀里,再抬起头时,我像刚进门的小媳妇,窘得脸红到脖子根,羞涩如同一朵粉色水莲。我从他怀中挣脱,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有别的主意?”
“你先坐下,”他把我按回石凳,优哉游哉地说道:“这么鲁莽是不行的,而且,你去网上查资料,能查到什么呢,又要怎么查?”
我摇摇头,但目光仍坚定。
“所以说,先静下来,听听我说的。”他轻微一笑,看着我,带着些许救世主意味,“我曾经在阿姆斯特丹呆过半年,游学,有一次,我大概听见朋友说,荷兰是允许表兄妹通婚的……”
“你不早说!”我责备他,又腾地站起,扎好架势撒腿要跑,戴蒙又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拉回,他忍不住笑了,尽管他努力克制,我的双手被他锁着,只好老老实实坐在石凳上,听他继续高谈阔论。
“你不必如此着急,静下心来,慢慢听我说。”他说着,又是笑出来。
“你不用嘲笑我,我真心为约莱娜着急,如果你能感同身受,恐怕就不会这般悠闲了。”
“噢,”他叫一声,调侃着问,“难道苏小姐有过类似的经历?”他又自顾自地说,“是了,中国人有亲上加亲的说法,表兄妹相恋一定不罕见。”
“够了。”我轻轻地说,话语没有震撼力,却使那位先生轻易地住口,“你是说,荷兰允许表兄妹通婚?”
“是。”他简练地点头,神情中透出严肃。
我站起身,仍旧是一瞬间的事情,我站得很急,我对他说:“不要再拉我,我知道要去干什么。”说完,我跨着最大的步子,飞奔回屋。
我听见他在身后叫我,叫我小心脚下,但我心急如焚。这一次,不是为了约莱娜,而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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