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既定的轨道。
顾云深的日程表依旧排得密不透风：教研室会议、本科生大课、研究生小组指导、出版社的书稿校对……时间被精确地切割成块，填充着不同的学术与行政任务。他穿梭在窗明几净的教学楼、图书馆与公寓之间，步伐沉稳，表情是一贯的疏离与严谨。
窗外的天空彻底放晴，连日来的阳光炽烈，迅速蒸干了暴雨留下的最后一点湿气。城市恢复了它高效而略显冷漠的运转节奏。
然而，有些东西，如同被春雨浸润过的土壤，表面上看似无异，内里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周三中午，顾云深结束了上午的连堂课程，回到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清晰的光斑。胃部传来熟悉的、轻微的虚空感，提醒他用餐时间到了。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准备像过去无数个工作日一样，点开外卖软件，随机选择一家看起来干净卫生的餐馆，下单，然后继续工作，直到餐食送达。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餐厅图标，却迟迟没有点下。
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林星的脸。那个在暴雨中奔跑的身影，那个递过钱包时眼神干净的年轻人，那个说着“这是应该做的呀”时坦然笑容……
以及，那个被他撤销了的、冰冷的差评。
一种微妙的情緒，促使他的手指改变了方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浏览推荐列表，而是直接点开了“历史订单”，找到了那个熟悉的骑手名字——林星。系统显示，林星目前处于接单状态。
顾云深沉默地看着那个名字几秒，然后退出历史订单，重新在搜索框输入了上次那家餐馆的名字——那家因为包装污损和配送超时，让他给出了差评的店。
他点了和上次几乎一样的餐食：一份清淡的汤品，一份主菜，一份米饭。在确认订单前，他的指尖在“备注”栏停顿了。
要写点什么吗？
比如，“麻烦小心配送”？或者，“请检查包装密封”？
这些话语到了嘴边，却被他咽了回去。他觉得那样显得刻意，甚至……带着一丝残留的、连他自己都开始厌恶的居高临下。
最终，他在备注栏里只留下了简洁的两个字：
“谢谢。”
没有指向性，没有说明原因。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又仿佛承载了某些不便言明的意味。
下单，支付。
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他刚才那个偏离了纯粹效率原则的行为。他重新拿起一份待审阅的论文，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学术的世界，但眼角的余光，却总会不自觉地瞥向静默的手机，估算着时间。
大约三十五分钟後，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顾云深抬起头。
门被推开，林星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熟悉的、略带拘谨却真诚的笑容，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
“顾老师，您的外卖。”他快步走进来，将手中的纸袋小心地放在顾云深办公桌的空位上。这一次的纸袋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污渍。
“嗯，辛苦了。”顾云深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林星。年轻人今天的气色看起来不错，眼神依旧清亮。
“不辛苦不辛苦！”林星连忙摆手，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松了口气。他习惯性地说了句“祝您用餐愉快”，便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顾云深开口叫住了他。
林星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顾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顾云深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现金——包括餐费和上次垫付的医药费余额，递了过去：“这是上次的钱，还有这次的餐费。”
“哦哦，好的。”林星接过钱，认真地数出餐费部分，将多余的钱递了回来，“顾老师，餐费是这些，多的还您。”
他的动作自然，没有丝毫贪图小利的意味。
顾云深看着他被退回的钱，没有坚持，只是接了过来。就在他以为这次短暂的会面即将结束时，林星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他那看起来容量不小的外卖配送箱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透明的简易保鲜盒。
保鲜盒里，装着色泽鲜亮、看起来十分爽脆的腌渍小菜，似乎是萝卜条和黄瓜片的混合，点缀着几颗红色的辣椒圈，很是诱人。
林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微红，将保鲜盒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顾老师，这个……是我自己腌的泡菜，很爽口的，配饭吃正好。不值什么钱，您……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尝尝看。”
他说完，像是怕被拒绝，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做了很多的！您别客气！”然后，不等顾云深回应，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匆匆说了声“顾老师再见”，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办公室，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顾云深怔住了，目光落在那个突然出现在他办公桌上的、小小的保鲜盒上。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透明的盒子上，折射出微小的光斑。里面红白绿相间的小菜，颜色鲜亮得与他灰白基调的、充满书卷气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自己腌的泡菜？
顾云深几乎无法想象那个画面。林星，那个骑着电动车在风雨里穿梭的年轻人，在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奔波后，回到他那想必并不宽敞的住处，还会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清洗、切割、调味、腌制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菜？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外卖员”这个身份的所有想象和理解。
他迟疑地伸出手，拿起那个保鲜盒。盒子是凉的，触感粗糙廉价。他打开盖子，一股清爽中带着一丝丝酸甜发酵气息的味道瞬间飘散出来，与他办公室里常年弥漫的墨香、纸香和咖啡香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碰撞。
他拿起一双备用的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小根腌萝卜，放入口中。
“咔嚓。”
极其清脆的口感在齿间迸发。紧接着，是恰到好处的咸味作为基底，然后一丝活泼的酸味蔓延开来，最后留下一缕淡淡的、回甘的甜意和若有若无的辣意。味道层次分明，清爽开胃，确实……非常美味。
远比他在任何高级餐厅吃到的、摆盘精致的餐前小菜，要来得生动和真切。
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陌生的、却带着生活烟火气的味道在口腔里扩散。然后，他低下头，开始吃那份他例行公事般点的午餐。
往常，他进食只是为了摄取能量，过程迅速而沉默，几乎不会去品味食物的本身。但今天，他吃几口饭菜，会不自觉地夹起一块林星送的泡菜。
那爽脆的口感和清新的味道，仿佛瞬间激活了味蕾，也让原本略显沉闷和疲惫的午间，多了一抹意想不到的亮色。
他看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还残留着些许汁水的小保鲜盒，内心再次涌起那种熟悉的、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波澜。
这算什么？报答？感激？还是说，对林星而言，这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这是应该做的”？看到他总是点这些看起来没什么滋味的“老师餐”，所以便“应该”分享一点自己觉得好的东西？
顾云深发现，自己又开始不自觉地试图用逻辑去分析林星的行为动机。但这一次，他很快便放弃了。
他拿起那个小保鲜盒，走到办公室角落的洗手池旁，仔细地将其冲洗干净，然后用纸巾擦干水渍。他没有将它扔掉，而是放在了办公桌的一个角落。
那里，通常只摆放着钢笔、镇纸和重要的文件。
这个小小的、廉价的透明盒子，与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不协调，却又那么固执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下午的阳光偏移，将桌角那个洗净的保鲜盒也笼罩在光晕之中，折射出柔和的光。
顾云深坐在桌前，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盒子，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也被那爽脆的酸甜滋味，悄然软化了一丝。
定点订餐的行为，似乎从此有了一个不足为外人道，却真实存在的理由。
而那个总能在枯燥奔波中找到快乐、并愿意将这快乐以一碗泡菜的形式分享出去的年轻人，正在以一种顾云深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地，将生活的温度，渗透进他过于秩序化和冷色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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