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马上到。”顾云深甚至没等对方回应,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毫不犹豫地冲出了书房,身影迅速没入公寓楼外那片茫茫的雨幕之中。他甚至忘了换下居家的软底拖鞋。
雨水冰冷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以最快频率左右摇摆,前方视线依旧模糊。导航机械的女声指引着方向,将顾云深带离了他所熟悉的、秩序井然的大学城和市中心,驶向城市边缘那片灯光昏暗、格局混乱的区域。
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最终,车子在一片拥挤、破旧的城中村入口处停下,无法再往里开。顾云深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顾不得这些,锁好车,按照地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浑浊的雨水在低洼处汇聚成小水塘,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堆放点散发的酸腐气,以及一种拥挤空间特有的、复杂难言的气味。与他公寓里常年萦绕的书香和咖啡气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辨认着门牌号,找到一栋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砖块的六层旧楼。楼道狭窄而阴暗,没有灯,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的味道。他小心地避开堆放在楼梯拐角的废旧家具和杂物,踩着有些摇晃的水泥台阶,一步步走上四楼。
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铁门外。这就是林星住的地方?
顾云深抬手,敲了敲门。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随后,是夹杂着痛苦呻吟的、踉跄而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从里面费力地拉开了一条缝,发出“嘎吱”的涩响。
门后的光线昏暗,映出林星的身影。他脸色是不正常的酡红,像熟透的果子,嘴唇却干裂起皮,眼神涣散没有焦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滚烫的蒸汽里。他只穿了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单薄背心,裸露在外的胳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身体虚弱地倚靠在门框上,仿佛随时会滑倒在地。
看到门外浑身湿气、神色冷峻的顾云深,林星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虚弱而扭曲,比哭还要难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顾……顾老师……您真的……来了……”
顾云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青年,与平日里那个永远活力四射、笑容灿烂的林星,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冲击得他一时失语。
他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几乎站不稳的林星。触手所及的皮肤滚烫得吓人。他半抱半扶地将人带进了屋内,顺手关上了那扇隔绝外面风雨和寒意的铁门。
房间里的景象,让即使有所心理准备的顾云深,也瞬间怔住了。
狭小。这是最直观的感受。目测不到十平米的单间,逼仄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除了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个油漆剥落的旧衣柜和一张摇摇晃晃、桌腿用报纸垫着的书桌之外,几乎再无他物。墙壁斑驳,残留着各种可疑的污渍和之前租客贴画报的痕迹,天花板角落有雨水渗漏留下的、蜿蜒曲折的黄色水渍。
然而,与这处处透露着破败和窘迫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间里那一片倔强而蓬勃的生机。
窗台上、旧书桌上、甚至那个简陋的床头柜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有的种在磕碰掉漆的搪瓷杯里,有的养在精心裁剪过的废弃塑料瓶中,还有几盆多肉植物,挤在一个捡来的、边缘有缺口的陶土盆里。绿萝的藤蔓沿着墙壁垂落,吊兰抽出细长的走茎,薄荷散发着清冽的气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多肉,胖嘟嘟的叶片饱满而□□……它们都被照料得极好,叶片油绿发亮,在这昏暗、贫瘠的环境里,以一种近乎嚣张的姿态,舒展着生命的韧性。
就像林星这个人一样。无论处于何种境况,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光,并努力地向上生长。
床上胡乱堆着的被子,还保持着主人挣扎起身时的凌乱状态。地上掉落着一个磕碰变形的铝制水杯和几片散落的、最普通不过的白色药片。
顾云深将林星小心地扶回床上躺好,替他盖好被子。指尖再次确认了那骇人的体温。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片看了看,是最基础廉价的退烧药,对于林星现在明显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烧,恐怕效果有限。
“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吃过药了?”顾云深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这怒气并非针对林星,而是针对这糟糕的环境,针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更针对……那个让林星独自一人硬扛着的、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林星迷迷糊糊地点头,又无力地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天花板,声音带着哭腔,是人在病痛极度脆弱时本能的委屈和依赖:“下午……就、就有点不对劲……刚才……吃了一颗……没用了……还是好难受……”
顾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药味和林星身上滚烫气息的空气,让他胸口发闷。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做出判断。必须尽快降温,并且需要更对症的药物。
他摸了摸林星滚烫的额头,试探性地问:“能坚持一下吗?我们去医院。”
“不去……医院……” 没想到,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林星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被顾云深按住后,他死死抓住顾云深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近乎恐惧的抗拒,“贵……不去……浪费钱……我躺躺……躺躺就好……”
顾云深看着他因高烧而湿润、却写满固执和某种深刻恐惧的眼睛,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明白了。这坚持并非任性,而是深植于骨子里的、对经济压力的恐惧,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倔强。
他沉默了几秒,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好,不去。”他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但你得听话。”
他让林星重新躺好,然后在房间里寻找可用的东西。他在角落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热水壶,仔细清洗后烧上了热水。他在那个旧衣柜里找到一条相对干净、但也洗得发白的毛巾,用热水浸湿后拧干,小心地折叠好,敷在林星滚烫的额头上。清凉的湿意似乎让林星舒服了一些,他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像是叹息般的呻吟。
接着,顾云深拿出手机,走到房间角落,避开林星的视线,拨通了一个相熟的医生朋友的电话。他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描述了林星的症状。在朋友的远程指导下,他立刻通过外卖App,订购了效果更强的处方退烧药、抗病毒药物和补充电解质的冲剂。
在等待药物送来的间隙,顾云深就坐在床沿那张唯一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旧木椅上。房间里只剩下林星粗重痛苦的呼吸声,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不停歇的雨声,以及电热水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嗡鸣。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这个狭小的空间。书桌上,除了那些生机勃勃的绿植,还整齐地放着几本崭新的书——《基础识字》、《成人数学入门》,旁边是几个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摊开的一页上,字迹虽然稚嫩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用力。还有一个用喝光的矿泉水瓶精心裁剪成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根金黄的狗尾巴草和几朵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野花。
这一切,像无声的影像,缓缓诉说着这个年轻人的生活——清贫,甚至窘迫,却充满了不屈服的努力和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
顾云深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情绪充满,那感觉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一直知道林星经济不宽裕,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真实的居住环境,目睹他在病中依旧倔强地拒绝“昂贵”的医院,目睹他在如此境况下依然坚持学习、用野花装点生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份“不宽裕”背后沉甸甸的重量,和林星那颗如同石缝野草般顽强、纯净的灵魂。
这个年轻人,用他最质朴的方式,认真地、努力地生活着,甚至还在试图温暖和照亮别人——比如他顾云深,这个一度活在象牙塔顶端、不识人间疾苦的人。
而自己呢?自己那些所谓的“秩序”、“理性”和“规划”,在这个真实、粗粝、却又无比坚韧的生命力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何不食肉糜般的高高在上。
他看着林星因高烧而痛苦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的黑发,看着他偶尔因不适而发出模糊呓语的干裂嘴唇,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海啸般汹涌地席卷了他,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距离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林星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然后用指背拭去他眼角因极度不适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林星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小的、带着怜惜的触碰,无意识地往他手的方向蹭了蹭,滚烫的皮肤触及顾云深微凉的指尖,他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依赖的呓语:
“顾老师……冷……”
那一刻,万籁俱寂。
窗外的雨声,房间的破败,身份的差异,理性的权衡……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声依赖的呓语面前,褪色、消散。
顾云深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层构筑了三十多年的、坚硬冰冷的壁垒,发出了细微而清晰的、彻底碎裂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而汹涌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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