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焦灼,在他向来冷静如深潭的眼眸深处蔓延开来,燃烧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他几乎要推开车门,考虑是否要背着李悦,冒雨徒步穿越这停滞的车流和汹涌的积水,冲向医院——尽管他知道,这同样风险巨大,且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可能加重李悦的病情。

就在顾云深的理智与绝望激烈交锋,手指已经放在车门开关上,指节绷紧,准备进行这最后一搏,近乎绝望的尝试时——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敲击声,从驾驶座的车窗旁传来,甚至压过了嘈杂的雨声、喇叭声和车内压抑的喘息声。

顾云深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一种混合着惊愕和渺茫希望的情绪瞬间抓住他。

透过被雨水模糊、不断有水流淌下的车窗,他看到了一个此刻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又如同幻影般出现的身影。

林星。

他穿着一件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蓝色雨衣,雨衣的帽子早已被狂风吹开,歪在一边,露出他同样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水的头发和脸庞。雨水顺着他额前乌黑的发梢不断流下,划过他急切而明亮的眼睛。他就站在车外滂沱的大雨中,骑着他那辆熟悉的、在此刻的暴雨和停滞的车流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异常灵动的电动车。电动车的踏板上,还放着一个硕大的、印着外卖logo的保温箱,仿佛他刚刚结束或者正在进行一项配送任务。

"顾老师!是您吗?出什么事了?"林星用手使劲抹开车窗上的水雾,努力看清了车内的顾云深,以及后座上情况明显不对、脸色骇人的李悦,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大,充满了震惊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顾云深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车窗按钮,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立刻倒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的手臂和脸颊,但他浑然不觉。

"学生急病,必须马上去医院!前面全堵死了!救护车一时半会儿来不了!"顾云深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极度焦虑和绝望而产生的沙哑和急促,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的危急,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会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向这个他一度认为"不合逻辑"的送餐员求助。这完全是一种本能,一种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稻草的本能,或许也因为之前几次偶遇,林星所展现出的那种异常的活力和对这片区域的熟悉。

林星闻言,眉头瞬间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飞快地探头朝车内看了一眼李悦的状况,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迅速扫了一眼前方完全瘫痪、看不到尽头的车龙。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一秒钟的思考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在危急关头不容置疑的可靠和决断力:

"不能等!我知道路!跟我走!"

说完,他根本不等顾云深回应,立刻调转电动车车头,指向停车场旁边一条被茂密树丛和一块略显陈旧的广告牌半遮掩着的、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的、狭窄而幽暗的小巷入口——"从那儿穿过去!后面是老居民区,路窄,很多单行道和禁止机动车通行的小路,汽车很难走,但电动车和行人能过!我天天在这一片送餐,对这里熟得很!快,跟我来!"

骑电动车?在这种狂暴的暴雨里?带着一个昏迷不醒、情况危急的病人?

顾云深的理性思维第一时间发出强烈的、尖锐的警告。太冒险!太不稳妥!电动车稳定性差,极易打滑侧翻;病人需要平稳环境,如此颠簸和持续淋雨可能导致病情急剧恶化;小路的路况未知,可能存在积水、塌陷、障碍物等更多不可预见的风险……无数个风险点和反对理由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乎要汇成一片否决的海洋。

然而,当他看到林星那双在雨水中依然亮得惊人、没有丝毫平时嬉笑、只有全然的专注、急切和一种基于对周遭环境极度熟悉而产生的强大自信的眼睛时,当他听到那句毫不犹豫、充满力量的"不能等!我知道路!"时,当他感受到对方那种不容置疑的、要将他们带出绝境的决心时,他那些基于常理的、谨慎的风险评估,竟然在瞬间动摇了。或许,在这种极端情况下,非常规的途径才是唯一的生路。

这个年轻人,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理性的、近乎本能的担当和行动力。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助他人脱离险境的急切和决心。

他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李悦的状况容不得他再做精细的风险效益分析!每一秒的拖延都是犯罪!

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混合着对林星那奇异信任感的赌注,涌上顾云深的心头。他猛地一点头,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好!你带路!"

"跟紧我!保持距离,注意看我手势!"林星得到肯定的答复,眼神一凛,立刻转身,冲向自己那辆靠在路边的电动车。他动作麻利地踢开脚撑,试图发动。也许是雨水浸染了线路,也许是本就电量告急,电动车毫无反应,只发出几声无力的"咔哒"声。

"该死!"林星低咒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焦躁和懊恼,但更多的是不甘。可他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停顿,几乎是立刻,他双手死死握住湿滑的车把,弓起腰,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推着这辆沉重的、失去动力的电动车,毫不犹豫地、坚定地朝着那条昏暗小巷的入口奋力前行!

他选择用最笨拙、最耗费体力、也是最慢的方式,也要在前面为顾云深引路!因为他承诺了"跟我走"!因为他知道,这是现在唯一的希望!

顾云深目睹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一股热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感激、动容——涌上喉咙。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迅速回到驾驶座,重新发动汽车,猛打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车辆,缓慢而坚定地跟在那个推着电动车、在暴雨中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异常坚定的蓝色身影后面。那背影在漫天雨水中,仿佛一个不屈的符号。

雨,依旧疯狂地倾泻,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天地间只剩下这单调而狂暴的轰鸣。

林星咬着牙,脖颈和手臂上因为极度用力而青筋凸起,整个身体的肌肉都紧绷着,对抗着电动车的重量、湿滑泥泞的地面以及扑面而来的、几乎让人窒息的狂风暴雨。雨水像冰冷的鞭子一样密集地抽打在他身上、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始终倔强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努力分辨着在雨幕中几乎难以辨认的路径。他不时回过头,用力朝顾云深打着手势,大声喊话,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被撕扯得有些破碎,却像黑暗中的灯塔,顽强地指引着方向。

"左转!顾老师,跟紧!小心右边有台阶!看清楚我手势!"

"直走!坚持住!前面有个小坡,慢一点上,稳住油门!"

"右边!从这个门洞穿过去!注意宽度!快到了!穿过前面那个小市场就到医院后街了!"

他的喊声带着沉重的喘息,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和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显然对这片迷宫般的旧城区了如指掌,每一个转弯,每一个岔路口,每一个潜在的危险点,他都烂熟于心,指引得毫不犹豫。他不仅仅是在带路,更像是在用自己对这个城市最细微脉络的了解,为生命开辟一条绿色通道。

轿车的底盘不时刮擦到不平整的路面或者突起的台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顾云深紧握方向盘,手心沁出冷汗,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跟上前面那个蹒跚却坚定的引路者,同时还要确保车内的李悦尽可能少受颠簸。他看着林星湿透的蓝色雨衣和里面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脊梁;看着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却从未停下的双腿;看着他每一次回头时那张混合着雨水、汗水和无比专注、认真神情的年轻脸庞,那双在雨水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一定要带他们出去"的信念……

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深切感激、以及难以言喻的动容和羞愧的情绪,如同这漫天雨水,汹涌地冲击着顾云深一直以来坚固无比的心防。那个关于"差评"的记忆,此刻像一根针,刺得他心生疼。

这个他曾经因为"超时"和"包装污损"而轻易给出差评的年轻人;这个他无法理解其快乐来源、认为其行为模式低效无意义的送餐员;这个在他最无助、最焦灼、关乎学生性命的危急时刻,如同天降神兵般出现,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援手,并且真的凭借着对这座城市毛细血管般的熟悉和惊人的毅力,有能力带领他们冲破绝境的人……

他之前的所有判断,所有基于所谓理性逻辑和社会标签的归类,在这一刻,在这片狂暴的雨幕中,在这个奋力前行的、散发着人性光辉和巨大能量的蓝色背影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如此刻薄、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某些价值标准,正在土崩瓦解。

轿车终于跟着林星,冲出了狭窄、昏暗、如同迷宫般的巷弄,眼前豁然开朗——医院急诊部那醒目的、在雨夜中散发着令人心安和希望光芒的红色十字标志,就在不远处!那光芒,如同彼岸的灯塔。

林星一个急刹,用尽最后力气将笨重的电动车推向路边,让出通道,然后整个人几乎虚脱地靠在湿冷粗糙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但他并没有像顾云深预想的那样就此离开,而是强撑着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快步走到顾云深的车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体力严重透支。

"顾老师,我去帮您叫医护人员!您照顾学生!" 他声音急促却异常清晰,没等顾云深回应,就再次转身,冒着依旧不小的雨势,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冲向急诊部大门。

顾云深看着他奔跑的背影,那句到了嘴边的"谢谢"暂时咽了回去,化作了一种更深沉的情绪。他立刻查看后座李悦的情况,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脸色依旧难看。

很快,林星已经带着医护人员推着平床冲了出来。在接下来混乱、紧急而专业的交接过程中,林星并没有置身事外,他帮着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协助医护人员将李悦从车后座转移到平床上,他的动作出人意料地稳妥、轻柔,仿佛生怕加重她的痛苦,与他平时风风火火的样子判若两人。

直到李悦被医护人员迅速而稳妥地推往抢救区,林星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走廊的墙上,稍稍松了口气,但他的目光依然紧跟着移动的病床,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他浑身湿透,头发还在不断滴水,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脸色因疲惫、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异常苍白,但他依然保持着警觉,仿佛随时准备着响应任何需要。

"你..."顾云深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语显得苍白,询问他的状况又似乎过于突兀。

"顾老师,我陪你们一起等吧。"林星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自然的坚定,"万一还需要跑个腿、办个手续什么的,我在也方便些。而且..."他顿了顿,看向旁边因为惊吓和寒冷依旧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的张薇,"而且张同学看起来吓坏了,多个人照应也好。"

他说着,向张薇投去一个温和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眼神。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充满了体贴和善意,让人无法拒绝。

顾云深看着他湿漉漉却写满真诚和坚持的脸庞,第一次没有产生任何想要保持距离、划清界限的念头。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好。那就……麻烦你了。"

这个简单的回应,打破了顾云深一贯的行为模式和心理防线。他站在急诊部门口,冰凉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内心深处的某些坚固了三十多年的、关于阶层、关于价值、关于人与人之间界限的认知,正在这片混沌的雨声中,伴随着那个留在身边的、湿透的蓝色身影,发出清晰而剧烈的、碎裂的声响。而这一次,那个带来巨大冲击和温暖的身影,没有消失在雨幕中,而是就站在他身边,准备与他共同面对接下来的未知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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