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孟夏时候,花草繁茂,不知名的老树枝叶葱茏,长荫遮天蔽日,栖蝉高低唱于枝节间,水中尖角幼荷方绽。
不度阁恰如孑立清荷藏于重重碧叶,它也掩于曲折回廊尽头。
虽说是为阁子,建筑却机巧如某种暗格。
江湖波云诡谲,风起而阁出。
传言阁子的主人竟然是九年前暴毙而亡的大魔头——薛见山。
当年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的窥天教教主,知其姓名不知其容貌,行踪不定,十足神秘。
不度阁内,第八十一面阴间。
手指轻扣太师椅发出的声响森然彷徨在阁中,宛如有几分重量的水滴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乌发半拢搭在肩头,圈椅中的男人颇为恣肆地翘着一双长腿,单手撑着太阳穴,神色淡漠又带几分嗤笑。他玄衣上的暗金纹路,在昏暗的阁内泛出一道潋滟似的光。
对面的人半跪半跌于薛见山面前,手脚都被绳缚着,长发凌乱,白衣上血迹斑斑。
“还是不愿意?”
薛见山指腹摩挲过太师椅扶手,低眸扫了一眼跪坐着的青年,蓦然将一杯冷酒倾洒在他面门上。
白衣服的青年被那酒浇得一激灵,混沌神智逐渐清明起来,却仍然垂首倚在墙角,缓缓吐出两个字:“……我不。”
薛见山喉咙里一声冷笑,他扬了扬声音,眸色晦暗不明:“抬头。看着我——”
“你再说一遍?”
奚道酬仰首,散乱发丝滑落肩头,露出他清隽的眉目来,暗红血迹被冷酒润湿,又从脸侧滑落下来,带着点微妙的狼狈美感。
“……干脆杀了我。”
他舒开眉头,染了水渍的睫毛眨了眨,反倒眼前更有些看不清楚了。
薛见山依然神色淡漠,他从圈椅中站起来,绕着奚道酬踱了两个半周,蓦然俯身扼住他的咽喉,青筋历历,宛若游走的细长青蛇,眼神中满是阴鸷。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如换个方式——”
话毕,他修长的手指间便萦满团团黑雾,一掌下去,送进白衣服青年心口!
腕上与脚踝的绳子忽然变作线状的毒虫,一点点刺入奚道酬的皮肤内。
“咳咳——”
“你……这是什么?”
奚道酬面上痛苦之色可见,他抬手,似乎是想要看清腕上细密刺痛的祸首。
几尽麻木的剧痛迫使他放弃了:“你灭了我奚门山,诱骗我学你窥天教的邪魔外道……”
“遭天谴暴毙在九年前,如今却想借我长久复生……是苍生之大劫难也。”
“即使我不足世惜,也好过你不惜世。我不会帮你的。”奚道酬说罢便沉重地闭上眼,一副淡然求死的模样。
薛见山听罢,略一颔首,垂眸盯了会儿白衣青年,忽然撒开手,语焉不详道:“不如这样,我们各退一步。”
“我要你当我的蛊,助我稳定魂魄重生。”
“同时,你会得到我巅峰时的修为。”
“有了修为,你自然可以阻止我祸害苍生。”
“而你奚门山特殊的傀儡体质,也会充分接受我的蛊毒——我若遭遇不测,你自然成为被我操控的工具。”
“总而言之……我不祸害苍生了,倒霉的只有你奚道酬一个。”
“——想必很是合你心意。”
白衣青年垂首默然,他在此关了有两月,性命危浅。
狭窄阴暗的不度阁内,游丝般的气息甚至不如一粒尘埃落地响亮。
薛见山平生所不喜的,与人说话不抬头看着他,算在其中之一了。
他“啧”了一声,生硬地拿手指掰过奚道酬的脸,迫使年轻人抬起混沌不清的眸子看着他。
低沉不悦的声音像暗刀砺过奚道酬耳膜,带着些威胁的冷意:“张嘴,说话。”
白衣青年喉咙里发出一声掺杂着暗血的轻呵,他却如何都张不了口,发不出其他声音。
薛见山的手依旧紧锢着他下颌,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捏碎。
他继而以利诱之:“活着不好么?活着一切都有希望。否则,你就让奚门山的惨案随你的死永埋地下罢。”
奚道酬抬眼看他,眼角就湿了一片,热的泪水滚落在薛见山骨感的手指。
“九年前,你暴毙而亡,是我有愧你,我认了。但你从前业障,我现在的我……如数家珍,我若助你稳定重生,你要,必须要,答应我……”
其实奚道酬嘴唇没动。薛见山却听见了他声音,方才懂了他是借的蛊毒传声。
还是薛见山当初教他的。
“好啊,我答应你。”
白衣青年身上的绳索刹然落地,化作长蛇游曳向某地。
不度阁外莲花池塘水波荡起,惊走一只小憩的蜻蜓。
“我这不度阁……度,超度。八十一面阴间,毕竟是照不到日光的地方。”
“你已经在这里待了近两个月,生气都被磨尽了。”
他轻扫了眼满身血迹的白衣青年,奄奄一息,仿若下一刻就会孤赴黄泉,才慢条斯理道:“既然没死,就自己站起来。”
“倘若你以后再这般顽固不肯听话……”
“我必要好好教你,到底什么才是规矩。”
薛见山听见奚道酬用巫蛊传来的一声“嗯”,带着一点可怜意味的鼻音,他莫名想看清青年人的神情,是否也这般低眉顺眼的温驯,不过视线相接,就被避开了。
奚道酬眉头冷冷的,薛见山的怪癖又使他抬手指,别过青年的脸,指尖扫过他长长的眼睫毛,忽然笑道:“打小即哭包。”
“我才……不是。”
奚道酬下意识反驳,还是用的巫蛊。
薛见山从善如流般拿开手,眼睛里倒不像半柱香前那般阴寒,他笑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弥散不去的少年气:“这么喜欢用我教你的东西?”
“九年不见,也没听见你喊我声师父。”
天光乍泄,忽至眼前,八十一面阴间如幻境散去,奚道酬跟在薛见山身后,步入重重日光,走在凌于水上的廊桥。
波光粼粼,夏风吹起,荷叶攒动,一草一木一往昔。
日光穿透草木叶片,青绿脉络编织成年幼时的回忆。
旧时长廊,旧时人物。
廊道仿佛没有尽头,愈行愈有浓雾裹着往昔奔涌而来。
那是十一年前的秋季。
初见那年,薛见山二十一岁,奚道酬只有十岁。
薛见山死在二十三岁,也停留在二十三岁。
仿佛就是为了等奚道酬长大一般。
……
很多年前,奚门山是江湖上当仁不让第一的门派。
奚氏一族,最闻名的是经传修心之术,辅之以法,最高级别的弟子,足以参透世人心中所念所想。
随着江湖邪魔外道势力壮大,奚氏修行之术被魔道破解,奚门山反倒成了被世人利用的一方。
一些对家的门派,甚至给奚门山子弟取了个十分落井下石的外号——活傀儡。
顾名思义,既容易被下蛊操控,又是个修行绝佳的容器。
假使有个修士走火入魔,抓来奚门山的人,便可转移爆体而亡的危险。
窥天教的前身便是一些心思不纯,或是濒临绝境的修士团体。
后来,竟被一个年轻到尚未弱冠的少年组织在一起。
江湖风云变幻,未等人间云遮雾散,窥天教的名号,便乍然扬于世人之耳,宛如滔天巨浪,为本就污浊的江湖更添一笔。
奚门山江河日下,窥天教取而代之。
最终以窥天教血洗奚门山作结。
那一夜秋雾浓重,温度骤降,血腥味绵延十里,在奚门山飘散不去,热的血汽飘散,悉数凝结在深雾里。
一个白衣服的少年怀里揣着一卷经书,跌跌撞撞朝夜雾里走去。
雾气蒙了他的眼睛,搁浅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少年薄唇紧抿,好像压抑着喉咙中干涩的痛哭。
他仓皇而徘徊的脚步声被秋雾笼着,声音合着水汽虚浮在乾宇间,仿佛一直绕不开奚门山境。
大雾未散,正前方出现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
十月高秋里,他已经披上了雾黑色的深裘衣。
上面绣着的金色纹路在夜雾里显得神秘,像深夜流转的天河。
“过来。”
“到我这里。”
隔着雾气,声音也模糊不清。不过十足引人的,那人音色低沉而好听。
奚道酬白色裤腿上的血已经结了霜,他看见人,出于小孩子的天性,便忍不住靠近。
他只穿着一身单薄夏装。
奚门山的血足足流淌了三个月。从山腰到山顶,血流过山上草木,草木荣枯变换。
薛见山将手摊开,奚道酬看不见他的脸,也没有抬头,只是将冰冷的手缩在一起,放在那人摊开的手心里。
小小的身体挨着男人的狐裘,薛见山张开手臂,将其严严裹在深裘中,只露出奚道酬圆圆的发顶。
后来,有一群黑衣修士从四方纷至沓来,齐齐下跪于薛见山跟前,拜谒俯首。
“参见我窥天教教主!恭祝教主崇天之峻!保无疆之休——”
薛见山凉凉扫视乌泱泱众人,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俯身抱起清瘦狼狈的少年,让其倚靠在自己肩头。
“嘘。”
“——他睡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