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朝廷哪里还有这般年轻的周将军!黄毓英心中叫苦,看来此次自己真是在劫难逃了,如果自己猜的不错,面前之人便是近年来令朝廷颇为头疼的叛军首领周明夷。
传言这位周将军年少英伟,劫富济贫,恩怨分明,在灾民口口相传中,是救万民于水火的神将。若是曾经与他有恩便罢了,可是黄相党羽非但不曾有恩,倒是攒下了深仇大恨。
当年大将军周人杰被参贪墨军饷下狱,原本先皇念在周家三代忠烈,便网开一面只将周人杰革职抄家。
黄毓英父亲的得意门生明铨,如今官居大理寺卿,当年在右治狱办案时,他搜集查验账目和往来书信,意外发现粮草异样和枢密使的密信,明铨将之呈至皇案之上,成为周人杰意图谋逆的证据,先皇龙颜大怒,当即将周人杰改为满门抄斩,破例将明铨擢升为大理寺少卿,令他严查涉案的周人杰党羽。周人杰身居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故旧亲朋众多,敢于站出替他叫屈之人竟然一只手便可数出来。
朝中众人只求自保,唯恐缠上这理不清的官司,更有小人浑水摸鱼,趁机举证告发政敌,京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就在此多事之秋,身子骨向来硬朗的先帝骤然崩逝。新皇在众臣的簇拥下匆匆继位,为了安抚众臣,仓促地令明铨尽快结案,后来又大赦天下,这场谋逆大案虎头蛇尾,少不得涉案的漏网之鱼,近年来更有流言称,当年辅国大将军实为遭受政敌构陷,含冤而死,幸而苍天开眼,周将军尚有一子存世,此次起义的叛军首领便是当年被冤处斩的周人杰将军的第二子周明夷了。
周明夷自上而下俯视黄育芩,闲闲地打量黄育芩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勾起了一侧唇角:“黄公子,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了。”
“路是真的走窄了。”黄毓英露出苦笑,若他只是寻常的富贵公子哥,对方或许有可能放他一条生路。只是民间多有传闻,当年周将军刚正不阿,不愿意与黄徽文一派同流合污,于是便被黄徽文和他的门生合谋害死了。自周人杰将军蒙冤入狱,黄徽文便步步高升,把持朝政,后来先皇驾崩后,黄徽文一跃成为新朝的丞相。
“黄小公子方才是不是在想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小周将军蹲下身,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黄毓英的下巴,恶意满满地盯着他,“方才你说,你要去永州救济灾民,可是实情?”
黄毓英微微点头:“三日前,父亲截到永州太守递给圣人奏报,只说永州大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黎民百姓易子而食,实在是人间惨祸。”
周明夷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黄育芩话中的可信度。
孙一千冷笑:“赈济粮被朝廷和地方狗官层层盘剥,百姓在今年开春时便断了炊,狗太守居然到现在才递上奏报。我们只砍他头,真是便宜他了。”
“你们何时砍了永州太守,这是可是死罪。”黄毓英吃惊地瞪大眼睛,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妥,眼前的小周将军早就反了。
周明夷可能觉得眼前的黄小公子实在有趣,他一字一顿道:“不错,我们出其不意攻下了永州,砍下了永州太守的脑袋。”
“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周明夷放开他的下巴,伸出三个手指,“你的赎金。”
“三千两?”黄毓英愣了一下。
“黄公子莫非过于看轻自己,我要的可是三十万两!”周明夷站起身来,负责手背对着黄毓英。
“我姑且一试吧。”黄毓英叹了口气。
周明夷唤来门口守卫的孙一千,吩咐了几句,很快纸墨笔砚被送到了黄育芩的眼前,周明夷亲自磨墨,黄毓英执笔蘸饱黑墨,在周明夷的注视之下,给父亲写了亲笔信。周明夷满意的将亲笔信拿起来,凑近吹了吹,只见上书:“父亲,儿被匪人所劫,速取赎金三十万,亲送黑风寨。”落款正是黄毓英,黄育芩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做工精致,针脚细密,花鸟鱼虫的绣纹栩栩如生,从内取出一方小巧之物,红若鸡胆,玉质细腻,正是黄毓英的私印。
黄毓英叹气道:“印泥放在我随身的箱奁中了,劳烦周将军命人将它取来吧。”
冷着脸的孙一千重新取来了一方小巧的藤制箱子,黄毓英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打开,在角落处取出一枚墨色石盒,轻旋盖子,露出金红脂膏,黄毓英捻着私印轻轻地靠了一下,工工整整地印在信件的落款处。黄毓英眼角扫过自己箱内的文房四宝,嘟哝着:“用着你们的那一套纸笔只觉得手生,倒不如早些取来我自己的。”
“黄毓英,你莫要得寸进尺。”孙一千终于怒了。
周明夷扫了眼黄毓英箱子,笔墨纸砚是市面上寻常可见,多数半旧不新,应是日常使用惯了的。
比不上黄毓英手中的荷包看着鲜亮有趣,周明夷忍不住打趣道:“这个荷包真好看,胖鸭子也绣得好。”
“这是花羽毛的水鸟,少见多怪。”黄毓英出口反驳,想了一下,重新补充道,“反正不是胖鸭子。”
没想到黄毓英认真上了,周明夷无意与他争辩,捏了捏黄毓英的脸颊:“那便依你吧。”手下触感温热滑腻,像刚出笼沾着水汽的白面馒头。黄毓英不耐烦地挥手拍掉他的禄山之爪,周明夷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推门出去了。
黄育芩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卸下全身的力气倒卧在地上。只见窗户俱被木板封死,唯有从木板的缝隙处泄入的阳光,将黑色的空间切割开来,而他只能干瞪着这束光无能为力,后来,这道光束位置移转,逐渐微弱,直至消失,夜深了。
黄育芩蜷缩在墙角,在他半梦半醒之间,门突然打开了,来人的背后是满天的星光。周明夷变法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枚绢袋,里面透出莹莹的幽光。
“萤火虫啊。”黄育芩盯着半晌,方才认出来。
黄毓英年幼时不慎摔伤了腿,只能留在屋内静养,仆从见他无聊,便替他捉些萤火虫,萤火虫放在草编笼子内,悬在窗前,一闪一闪地透着微光。后来黄徽文深夜过来瞧他,觉得萤火虫灯精致有趣,令巧匠仿造笼子的绣球造型,将府中的一整块的羊脂白玉镂空,替他重新做了一只笼子,他爱不释手。
就连黄夫人都温言嗔怪黄徽文对黄毓英宠溺太过,黄徽文却微笑着令人将灯烛吹灭。萤火微微,莹莹碧光透过白玉,在黑暗中流光溢彩,黄毓英微微睁大眼睛。黄徽文将它递到黄毓英的手中。
“喜欢吗?”
“喜欢吗?”
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叠。黄毓英定睛看向周明夷的手中,薄薄的绢袋中,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缓缓移动。
“嗯。”
“眼下只能靠它照明了。”
周明夷将绢袋挂在墙上,解释道:“屋子的地面是由草木铺就,若是溅上火星,恐怕会起火。”
黄毓英收回视线,“哦”了一声,原来是为了防止自己借故引火,趁乱逃跑罢了。
周明夷敏感地察觉到黄毓英情绪低落,不过这倒不足为奇,黄毓英自出生时起,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吃过这般苦。
“饿了吧?”周明夷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黄毓英接过来后,借着微弱的光亮一看。两个白胖的馒头静静地卧在掌心,还带着点温热。
“快吃吧,别饿伤到胃。现在只能找到这个了,等风头过去了,再替你改善伙食。”周明夷许诺道。
黄毓英点点头,将馒头抵在唇间,小口地咬着馒头。
“放心,没有毒的。”周明夷皱着眉头,瞧着黄育芩小口咀嚼的模样。
黄毓英愣了一下,仿佛为了证明信任周明夷的话语,他张大嘴巴,咬了一口,颊边鼓出来了一块,一滴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正在吃着的馒头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如果实在不喜欢吃,那我给你找些其它吃食。”周明夷手足无措,他不擅长宽慰别人,黄毓英抬起头,桃花面上泪水坠落。周明夷直接愣住了,他早知道黄毓英面容姣好,却不知道美人于半明半昧处含泪悲泣,自己便只觉全世界都是欠了他的。更何况,如今便是自己亲自将他拘在此处,自己就是那罪魁元凶。
黄毓英咬咬牙趁着周明夷愣怔的空当,向周明夷扑过去,周明夷一时不察,竟然被黄育芩压倒在地。
黄毓英的双手在周明夷的腰部急切地摸索,周明夷抓住了他作乱的两只手。周明夷这才醒过神来,方才黄育芩想强抢他腰侧的匕首。
周明夷发出低低的哼笑,反手制住了黄毓英的动作:“我的匕首方才解下放在门外了,你是想用它杀我吗?”
被拆穿了心思,黄育芩卸下了全身的力气,懒得回答,他撑起自己的双臂,正欲起身,周明夷却反客为主,将他压在身下。黄育芩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周明夷支起上身,借着微光打量着身下的人,黄育芩的口中含着还未来得及下咽的馒头,两颊鼓起,眼泪不间断地自眼中流出来,光洁的脸庞在萤光下泛着水光。
狼狈又可怜。
“你想杀我吗?”周明夷的眼睛微微眯起,脸庞几乎完全隐在黑暗中。
黄毓英别过了脸,看着萤火虫的方向,并不回答。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爹。”黄育芩呜呜出声,口齿不清,周明夷却听懂了。
“我只不过勒索些银两罢了。”周明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放开对黄毓英的压制。
“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让我写的那封勒索信。”黄育芩吐掉了嘴里的馒头,泪珠滚落更疾,美人终归是美人,即便哭得涕泗纵横,摧心折肝,姿容也是极美的,只是再看下去,周明夷有些不忍:“那封信如何?”
“我的赎金是三十万两银子,最起码要五辆大车驮运,方才你进来的时候,我瞧见屋外并无他人,你的部下现在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你一人,试问你独自一人如何运走三十万两白银。况且我在小道上被你们劫持,你们原本可以神鬼不知地将我的那些细软运走,将我就地杀了,又何必画蛇添足留下我的性命,而我自作聪明与你交易,反而误中了你的下怀。”
黄毓英想通此节,只觉五内俱焚。
周明夷并无阴谋败露后恼怒,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黄毓英咬咬牙:“你让我在信中写上,让我父亲带钱来赎,对于一心要钱的人来说,明明谁过来送钱都是一样的,你为何要点名要让我的父亲过来。周将军,我知道父亲对你不住,我愿意代我父亲受死,请你放过他吧。”
“你倒不笨。”周明夷身形不动,低下头看着黄育芩,一字一顿道:“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黄毓英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直至惨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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