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明夷问起黄育芩关于袁森态度前后转变一事,黄育芩那时正躺在袁将军府的水榭中的软榻上,手中闲摇着纸扇。黄育芩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略微想了一想便阖上纸扇,以扇柄轻击自己的额头。
“关押你我的厢房之外定然留人听墙角,也怪你我不小心,泄露了身份。”
“只是这般简单的缘由?”周明夷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言差矣,缘由并不简单。千万不要小看这一丝血缘联系,关键时刻它能决定很多。”黄育芩轻声道,自认为若非这微末血缘,他黄育芩自己未必也愿意重新谋划。眼前的周明夷是行伍出身,豪爽直率,便不会想到以此来为自己正名。
周明夷将信将疑,恐怕黄育芩也曾在其中斡旋,袁森后来不曾为难,想必黄育芩已经说服了袁森,想通其中关节:“难怪昨日,袁焕先提了你问话。”随后周明夷眯起眼睛,“后来你又与他说了些什么?”
黄育芩不习惯自下而上仰视的视角,他坐起身,向周明夷勾勾手指,周明夷会意,取过一张圆凳,坐在黄育芩的身侧。
黄育芩只是将与袁森曾有一面之缘之事隐去,大略地将他与袁森的谈话内容复述一遍。周明夷如听天方夜谭:“我何时通过你与黄相联手了?”
黄育芩再次以扇柄轻击周明夷的额头:“笨,你我之间如何决策,袁森又不知道,我又将话说成那样,他总不能再贸然去寻我的父兄,只要骗到他与你结盟,我们便此行不虚,又何必纠结如何达成目的。”
“我竟然不知黄公子的心机深沉至此,幸亏此时此刻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周明夷半真半假道,“看来我对你再不能放手了。”
黄育芩收敛笑颜,旋即冷笑道:“我再怎么样,也是相府公子,从小耳濡目染——”
“我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内心纯善,必然不会害我。”周明夷察言观色,眼见黄育芩不悦,连忙出口解释,“我自然知道这些是你为了替我说服袁森的说辞。”
黄育芩没有接周明夷的话,咬牙道:“我与你一同身陷宛州。我既然身为相府公子,为求自保,借着点相府的势,那也是理所当然,可惜要委屈周小将军白白担上在袁森将军面前与朝廷毒瘤合污的罪名了。”
说罢,黄育芩又重新躺下,展开折扇遮住面容,不再看他。
周明夷只见折扇上书:竹覆经冬雪,亭昏未夕阴。寥寥人境外,闲坐听春禽。与扇上所绘之景一一对应。周明夷凝视片刻后才缓缓道:“此扇精美异常,容我瞧瞧。”说罢,便上手去揭那扇子。
黄育芩隔着薄薄的扇纸,隐约看见周明夷手上的动作,便连忙伸出双手去截他的动作,却不料反倒是方便了周明夷一只手钳制住他的一对手腕。
面上的扇子很快被周明夷的另外一只手取走了,黄育芩不去看他。“永州城中百祥布坊对面巷子的摊位上,三文一把,要多少有多少,周小将军何必抢我的扇子。”
察觉到黄育芩语气中的薄怒,周明夷松开黄育芩的双腕,将手中折扇物归原主,见黄育芩暗自活动双腕,便小心地上前替他揉搓。
“你我两家并无姻亲世交,亏得他居然信了。”周明夷见黄育芩脸色稍霁,便另起话头。
“你我既然结盟,若是日后背弃,天涯海角,相府定然日夜追拿。”黄育芩面色剧变,厉声道。
周明夷不知这小祖宗又哪里不痛快了,正欲出口劝慰,却见婢女们端着果盘,糕点和茶水鱼贯而入,心中立刻明白黄育芩的意图,亦是从善如流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言出必践,若有食言,必令我——”
“哎——”黄育芩却出口打断,“我信你便是,吃些水果,免得口无遮拦。”说着,黄育芩便伸手取了一粒葡萄,却喂给了自己。
黄育芩的嫣红双唇衔着青紫色的果实,囫囵含入口中,咀嚼片刻,吐出葡萄果皮。
果实酸涩,酸得一泓水光在琥珀眸中流动。刹那间,周明夷心思微动,妄念陡生,倾国之珍稀,尽奉于前,方能合宜。即便他弃若敝履,亦不可惜。
周明夷收回目光,自取了一粒葡萄,一面说着:“哪就那么酸了?”,一面将葡萄丢入口中。
黄育芩瞧见周明夷去取茶水,笑道:“酸不酸。”
“齁甜,喝点茶水润润嗓子。”
黄育芩不再与周明夷计较葡萄酸甜,背对着他伫立在夕阳下。落日熔金,金红漫天,面前的池塘,假山,草木均似置于火光中,就连黄育芩琥珀似眼珠仿佛也燃着两簇火焰。
“醒醒,马上就快到永州了。”黄育芩趴在周明夷的臂膀上睡得没心没肺,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周明夷扶额苦笑,黄育芩与他在进城之前便约好了,先去孙采采那儿取回柿子,再送黄育芩回去安寝,眼下他却兀自睡熟了。
周明夷端详着黄育芩的睡脸,重新调整了坐姿,令他睡得更舒适些。远远传来马蹄声响,周明夷皱眉细看,领头之人正是李锋,看来他是特意出城来迎。
直到周明夷靠近,这才发觉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李锋难得表情严肃。
“发生何事了?”
“将军,出大事了。”
黄育芩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被周明夷横抱在臂弯里。周明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怎么?你们不花时间查出真相,反倒任由传言四起。”
李锋道:“近来不知为何,黄育芩乃黄相之子的传言越演越烈,如若放任下去,必然致使军心不稳。偷盗案的犯人现在已被拿获,就等将军裁夺。”
说话间,周明夷一行人已经步入院中,正中跪着一名五花大绑的汉子。走到汉子的身前,周明夷这才放下黄育芩,只见汉子约摸四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子,汉子的余光瞥到人影,便立即跪伏在地,连声呼告“冤枉”。
周明夷斥道:“有冤说冤,别净嚎些没用的。”
原来汉子是城中一家百年粮店的东家,名为温越,近日来被人举报,私下买卖军中粮食。此人被拿住的时候,物证尚在粮店的仓房之内,可谓是证据确凿,此人却连连喊冤,只说自己是在一名年轻后生的手中所得。
周明夷奇怪道:“来历不明的东西,你居然敢随意买卖,真是好大的胆子。”
温越悔道:“当日只见那位后生举止脱俗,措辞文雅,因此并未细究,这才上了那贼人的当。”
“你抬起头来。”周明夷道。
温越依言抬起头来,满眼的惧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诸人,然而目光落在黄育芩身上时,便再也挪不动了。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从探询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他指着黄育芩,抖动着嘴唇:“将军,正是此人将粮食卖与我,还与我说,先卖出这两麻袋,等过两日,他会再联系我。只是后来的十天内,他没有了消息,没想到在大人这里碰见了。”
“我与你素未谋面,怎会卖粮给你?”黄育芩怒道。
正在说话间,孙一千领着两名士兵,各自扛了一袋稻米进来,外表麻袋与军中一致,麻袋外面还印着编号。
“这便是从温越的店内搜出来的粮草。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请将军捉拿监守自盗之人。”李锋沉声道。
“仅凭这位…”黄育芩指着温越,“如何能判定此粮食是由我盗取卖出?”
温越抖抖索索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荷包,双手奉上:“小人不知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不过这枚荷包想来不是市面上之物,应是自家人亲手绣的。当日公子走后,遗留在了我的店内,被我捡到,本想下次见面再交还,小人不敢欺瞒。”
黄育芩的目光刚触及荷包,便知那确实是自己私物,只是日前不慎遗失,估摸是摘柿子的那一日前后遗失,原来是被有心人捡去了。
孙一千跪了下来:“人证物证俱在,请将军明裁!”
“将军,我原本不信黄公子是这样的为人,然而黄公子曾经确实取用过这样的荷包,如今证据确凿,卑职不得不信。恳请将军发落。”李锋亦抱拳。
黄育芩盯着面前的三人,心中觉得甚是好笑,自己自小衣食无忧,繁华锦绣处长成,岂会汲汲营营于这两袋粮食,明眼人一眼便知这是栽赃陷害,可惜眼前尽是装瞎的人。
黄育芩监守自盗,偷盗粮草,如若军法处置,免不了身首异处。黄育芩原本想着这些时日的相处,自己虽不说尽得人心,但也是问心无愧。
看来此番在劫难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证据确凿,你们看看我的手里又是什么?”周明夷缓缓张开自己握紧的拳头,只见手中赫然是一枚全然相同的荷包,只是颜色较于黄育芩的更为鲜亮些。
“这个荷包乃是我前年在北地的绣户所得,花样亦是寻常可见。当年掌柜的和我吹嘘,这便是这两年最为风行的款式。温越手中有这样的一枚荷包并不稀奇。”
周明夷说完,众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孙一千和李锋自幼便跟着少将军,从不知少将军喜欢这样绣品。
温越不曾料到这番变故 ,顿时哑口无言。而黄育芩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绣品确实是自己的丫鬟蕙兰为他缝制,当年蕙兰替他绣了一只,被黄育芩送了出去。蕙兰自己私下藏了一只,放在她的箱柜中。
后来蕙兰被母亲赶出去配了小子,而黄育芩身上的荷包,正是碰巧从蕙兰曾经的箱柜中掉出后被黄育芩捡到,他见胖鸭子戏水可爱有趣,便拿过来用了。
只是周明夷怎么会有这样的荷包,黄育芩缓缓地看向周明夷,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黄育芩忽然就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淋雨回去后,他便发了一场高烧,也不曾前去找过那个小乞丐,而那个小乞丐不曾再露面。
原来小乞丐便是他啊。
眼见周明夷一副势要保住黄育芩的架势,孙一千连忙道:“将军,我认为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荷包可能不是黄公子的,但是不能排除是黄公子私有物件的可能。”
孙一千避开黄育芩的目光,直面周明夷:“将军应当将黄公子收监。”
“孙一千,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周明夷怒道,孙一千的身体瑟缩了一下,跪了下去。
“将军,一千兄所言不差,若是我们对此事不作出任何措施,恐不能服人心!”
“你——”
黄育芩冷眼瞧着孙李二人一唱一和,只觉得他们要陷自己于险境。
孙李二人自然深知背后另有黑手,只是当下黄育芩的身份传言流传甚广,若是放任愈演愈烈,而无任何动作,必然人心尽失。两害相权取其轻,倒不如先将黄育芩关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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