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上好戏连连,戏台之下,黄育芩的脸黑胜似锅底了。
赵殊尴尬地瞧着在高台上卖力演出的戏班,心里骂开了花。好死不死,竟然有人点了三路义军清君侧的本子,这本子的反派角色自然是前朝那位贪得无厌大奸大恶的黄徽文了。
那“黄徽文”丑态毕露,死到临头,居然还想用搜刮得来的民脂民膏求取一条生路,极尽谄媚。“周明夷”持枪而立,断喝出招,竟然一□□入“黄徽心”的胸口,“黄徽文”踉跄两下,倒伏在地。一代奸相就此落幕,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
赵殊自以为隐蔽地偷偷去瞧黄育芩的脸色,黄育芩微微瞪着红肿的眼睛,落泪在面颊上欲坠未坠。赵殊见过风清月朗的黄育芩,见过尘外孤标的黄育芩,见过幽默冷嘲的黄育芩,却从未见过这般伤心落泪的黄育芩。赵殊似乎从未想过,在成为黄育芩之前,黄毓英也曾经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如今,往日再现,黄育芩重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这样的黄育芩可能需要自己的安慰。这般想着,赵殊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帕子,犹豫着要不要递给黄育芩。
黄育芩却厉喝一声,失态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赵殊。
闻雁斋的门在孙令灵的背后缓缓阖上,孙令灵只觉得眼前天地澄澈明净,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轻快。生活和世界都开始露出它可爱的一面了。孙令灵微笑起来,细细感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之内剧烈的跳动,他寻了一处凉亭,试图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无法言喻心中的欢喜,孙令灵从未奢望同养父坦白心意竟然如此顺利。微风拂过,轻轻拂过他的额发,喧嚣嘈杂的知了声中传来翠鸟的一声清脆长鸣,他一激灵,抿起嘴唇,拔腿奔向后院,游廊之后,便是他心爱的青山绿水。
转过最后一道假山,孙令灵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暮色苍苍,落日茫茫,天地间早已一团猩红。临岸的水榭塌了七成,废墟之上火光正炽,浓密的黑烟直冲云霄,众位宾客早已作鸟兽散,圆桌矮凳东倒西歪,瓜果茶点泼洒一地。
孙令灵焦急地环顾四周,呼唤着黄育芩的名字,却不慎被一位卧倒的人绊住了左脚,摔倒在地上,手掌压在茶盏的碎瓷上,钻心的疼痛迫使他哼了一声。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口,他连忙上前,帮那人转过身来:“赵殊?你这是怎么了?黄育芩呢?”
赵殊考究的锦缎袍服沾染了血水和尘土,鲜血汩汩从胸口的窟窿中流了出来,伤口应是被利剑所刺。孙有义手忙脚乱地用手按住伤口,却无济于事,赵殊的脸色灰败了,他喃喃道:“无用了。”
尽管赵殊是黄育芩的旧识,他与赵殊只有几面之缘,但是赵殊横死在自己的面前。孙令灵又气又痛,悲愤道:“我孙府上下,仰俯不愧天地,行坐不负苍生,究竟是何人所为,我孙令灵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奄奄一息的赵殊闻言立刻挣扎道:“伤我者,乃是黄育芩,今日他是冲孙家而来,冲你而来,他是来寻两甲子之前的旧仇了!”语闭,赵殊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孙令灵手脚瞬间凉了半截,神情呆滞,喃喃道:“什么意思,我不懂啊。”
赵殊却咽了气,再不能回应。
“还是让我来说罢!”熟悉的声音顺着风传进了孙令灵的耳朵,在火光最盛处,他的目光定在了正在缠斗的一抹浅绿色和一抹雪青色上,火舌舔舐的爆裂声和金属碰撞的鸣声混杂在一起。
那抹雪青色的身影正是孙令灵的养父孙有义。
“灵儿,快走!”
“父亲?父亲!”孙令灵焦急地连声呼唤。
孙有义上了年纪,体力流失得很快,动作渐渐迟缓下来,他气喘吁吁道:“灵儿,快走,黄育芩是来寻仇的。”
“不会的,我不信,我——”孙令灵如何也不能相信,黄育芩竟然是来向自己寻仇,他与黄育芩能有何深仇。
黄兄温柔和煦,宽容谦卑,他又怎会害人?
“孩子,你被他的伪善假象骗了,他是故意接近与你,寻机报仇!”孙有义见孙令灵愣在原地,急切喊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瞧见孙令灵满脸不可置信,黄育芩忍不住得意痛笑:“孙令灵,你可真是天真。不过今日孙宅上下的性命,我会尽数取走。”
黄育芩的面容狰狞,是孙令灵从未见过的残酷模样。
“当年黄相府中,全族上下被尽数诛杀殆尽,死者相枕,血流成河。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侄子一夕之间身首异处。一百多年来,他们夜夜入梦哭诉,留我日日摧心折肝,领兵之人正是你的先祖孙一千!”黄育芩的嘴角勾出一抹妖异冷笑,“如今我怨气深重,欲入轮回不能,唯有血债血偿,恩怨两讫。”
黄育芩的声音不复当初于云山飘渺处相遇时的清朗圆润,拖着怪异的腔调,仿佛地狱里面的恶鬼传来的长嘶。
孙有义体力告罄,摔倒在地,就连手中的家传宝剑都摔了出去,黄育芩抓住这个空隙,挥剑直刺孙有义的要害之处。
孙有义将头转向孙令灵,眼中并无半分责备,反而充满眷恋不舍,孙令灵后悔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方才因征得养父首肯自己的感情而产生的喜悦化为利剑扎入心中。
孙令灵愧悔难当,孙有义尽管身负重伤,仍旧艰难地翕动双唇缓缓吐出二字。
“快逃!”
“不要!”利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弧,一蓬鲜血喷溅而出。
黄育芩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只见锋利的利器直直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孙令灵松开自己握着剑柄的手,溅在手上殷红的颜色刺激了他的视觉。
黄育芩缓缓后仰倒地。
孙令灵神魂欲裂,生出极大的悲痛。明明是眼前之人算计了他,连带着雾绕青山,竹屋夜雨,兰夜良辰,皆是他为了接近自己的种种谋算,然而此刻孙令灵的心却被更深更厚更黑的心碎绝望缠绕。
火舌乘着风势舔舐过来,孙令灵跪坐在黄育芩的身侧一动不动,原来从幸福的顶点骤然坠落摔得粉碎是这般痛不欲生的滋味。
“灵儿,他已经死了。”孙有义挣扎着站起身来,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父亲,您应该早已知晓黄育芩与我们家的渊源了吧。”孙令灵略带薄茧的手摩挲着黄育芩的脸庞,按捺住内心的酸痛。
孙有义没有料到养子会发出这般询问,面露惊异之色:“灵儿你为何发此疑问?”并不等孙令灵回答,孙有义便神经质地忍不住笑了起来,先是低声窃笑,再到开颜大笑,最后仰天长笑,笑声在熊熊火光中回荡盘旋,癫狂放肆。
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孙有义又有何好隐瞒的呢。
“不错,自你带回来皇后金印,我就一直在京中等着他,我猜黄育芩曾经向你透露过当年之事。闻雁斋中存有当年先祖与道长张之羽的信件,和家中先祖与周明夷将军的密信,我轻易便拼凑出当年的来龙去脉。自打我从你的口中听到黄育芩这个名字,我便知道,我等候半生的机会来了。”
“等候半生的机会?”孙令灵疑惑地重复道。
“不错,黄育芩便是我筹谋一生的药方中的药引。”孙有义蹲下身子,眼前养子眼神涣散,六神无主,开口问,“心里难受?”
孙令灵点点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熟悉吗?”
“两个甲子之前,你心爱的人也是这样躺在你怀中离开的。”孙有义的声音逐渐怪异尖锐,神情狰狞可怖,陌生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做黄毓英,也就是你眼前的黄育芩。”
孙令灵如遭雷击。
“换句话说,孙令灵的前世正是周明夷!”方才倒地气绝的赵殊站在隐蔽处询问着身侧闲坐的青衣公子,冷眼瞧着倒卧在地上的“自己”、“黄育芩”和孙家父子。
“你倒是不傻。”青衣公子赫然便是黄育芩,他好端端地与孙令灵一道立在假山之后。
黄育芩的心窍受台上戏子演绎所迷惑,竟然没有立刻察觉出那只是幻境。孙有义并非当初的亲历者,尽管竭力在幻境中还原,却并不能尽善尽美,被黄育芩发现了纰漏,黄育芩情急之下,只来得及推开了赵殊。
黄育芩与赵殊寻了一处隐蔽之所,静静地等待幕后黑手露面,然而令赵殊没有想到,来人竟然是孙有义,后来孙令灵也入了幻境,这才出现了方才的一幕。
“你不出手搭救?”
黄育芩淡淡道:“不急。”
“那孙有义口中的药引又是何意?”眼见黄育芩不着急,赵殊问道。
黄育芩打开折扇,缓缓道:“周明夷原是奉天承运之人,可惜未足天定寿数而死,附着于身的龙气并未消散殆尽,如今孙有义想令他忆起前世过往,趁机夺取龙气罢了。”
“啊?”赵殊吃惊地张大嘴巴,这等荒诞不羁的异事亘古未闻。
“今夜正是人间阳气最薄弱的日子,孙令灵前世与我的恩怨情仇纠葛颇深,孙有义便有意挑动他的情绪,借此唤回前世的记忆,如此便可取走前世未尽的龙气。”
“那……”赵殊欲言又止,孙有义这厮眼见便要得手,你如何无动于衷?
黄育芩仿佛看穿他内心所想:“而我亦是与前世勾连颇深,至今不得解脱,若是孙有义将周明夷唤回,我便与他当面将恩仇相报,这般我才能心无旁骛地在道上走下去。”
赵殊见黄育芩一脸云淡风轻,然而手中青筋毕露,目不转睛地看向孙令灵的方向。只见孙令灵迷茫着喃喃道:“黄育芩?”
孙有义便从旁引导道:“对,黄育芩便是黄毓英,你钟情之人。”
“我是——”
“周明夷!您是周明夷!”孙有义循循善诱,如同最寻常的慈爱父亲领着幼童牙牙学语。
“孙有义术法不精,唯一可取之处便在于稳妥。”
“我同意你对他术法不精的评语,何以见得稳妥。”黄育芩笑道,“孙有义自始自终从未设防,他编织的幻境之中,已经多出了两人。”
“说到这里,当时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住了你,我差点被你推出幻境。”赵殊的眼睛转动,嘴角咧到耳根,“你与周明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孙有义这般看重,竟然不惜在幻境中重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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