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芸娘的锦绣坊原来只是一处绣房,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深处,门前绿萝攀援,掩着两扇木扉。孙令灵提心吊胆了一路,终于放松下来,顾芸娘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请黄育芩与孙令灵二人移步入户,知见院中环境愈发清幽。庭前绿荫之下摆着十数只绷架,上面摆放着绣绷,绷绳,绷钉等物事。
芸娘悄声道:“姐妹们午睡去了,两位公子请随我来。”说着便领着他俩向内堂而去,内堂之中尽是针黹丝线之物。芸娘将黄育芩和孙令灵引向上座,亲奉茶水,态度十分谦恭有礼,浑然不似方才在集市里那般咄咄逼人。
就在黄育芩和孙令灵二人面面相觑之时,顾芸娘眯了眯眼睛:“这位便是黄公子吧,可否宽衣…”
黄育芩伸手捧茶的手指一顿,茶汤泼溅出来,险些砸了手中的瓷器。
芸娘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过于直接,温言解释道:“我与院中的姐妹靠绣花手艺谋生,只是大家皆为女流,唯恐让人看轻了去,这才虚张声势,装出一副厉害的模样,今日请来二位公子,只为了讨教一番。”
这番话说得比方才所言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二人皆莫名地看向顾芸娘。
原来顾芸娘早年家中遭逢变故,幸得有手艺傍身,因此顶门立户多年,更是结识了一群姐妹,醉心研究绣艺,故而顾芸娘今日在集市上一瞥,便看出黄育芩身上衣衫刺绣乃是失传已久的纳纱绣。
顾芸娘的手指划过青色的衣衫,闭眼感受着由丝线组成的浮雕般的绣点:“用得上这般失传已久的绣品,想必公子家族传承源远流长。方才在集市之上奴家不敢挑明,唯恐遭贼人惦记上,态度轻狂了些,还望公子原谅奴家,奴家此番得以观赏抚摸,真真感激不尽。若是公子责罚,奴家亦是甘之如饴。”
黄育芩闻言淡淡笑道:“顾娘子眼力不错,此乃我家中旧物,然而门庭早已落寞,因而我并非显贵之人,此衣在我身上,便真的埋没了它,若是娘子不弃,我改日将此衣洗净相赠,才算是明珠赠英雄。”
黄育芩便与顾芸娘相约明日再次登门,将青衣相赠。顾芸娘坚决不愿接受,只细细询问黄育芩的宅邸,承诺竭尽所能尽快复刻纳纱绣的手法,便将青衣原物奉还,黄育芩见顾芸娘执拗,便只好松口约定将衣衫送至兴隆裁缝铺即可。
顾芸娘明白眼前的这位贵人不愿透露自己的宅邸,便欣然答应。
兴隆裁缝铺隐在巷子的尽头,古旧的牌匾与鲜亮的布幡相映成趣,一只橘色小猫蹲在门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黄育芩早在十日前便在兴隆裁缝铺定制了几身新衣,掌柜对他的印象极深,很快就翻出了做好的新衣,与他窃窃私语了几句。黄育芩从屏风后面移步而出,蜀锦红袍衬得黄育芩愈发俊逸华贵,孙令灵一瞬间有些晃神,在黄育芩早年未曾经受变故时,应也是这幅装扮。黄育芩“刷”地展开纸扇,和朱雀大街上的名门公子别无二致。
“呆子,怎样?”黄育芩轻笑道。
“好端端的,怎会想起裁制衣服了。”
“与佳人于佳期相会,万不可怠慢,因此特意做了几件衣衫。”
孙令灵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佳人见到这样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不动心,那便是佳人识人不清,也算不得佳人了。
“骗你的。”黄育芩突然露齿一笑。
裁缝师傅上了年纪,佝偻着腰,亲自侧旁一面替黄育芩整理衣衫,一面解释道:“这是赵公府的公子的新衣,只是赵公子平日里事情忙,而我见这位公子的体型与赵公子极像,便请这位公子试穿。”
掌柜抄手乐呵呵地笑道:“黄公子的衣物早缝制好了,这个包裹内的便是了。”说罢,冲着柜台一侧站着的小学徒手中的包裹挤眉,现下客人不多,掌柜难得清闲地同面前的两位公子说笑。
黄育芩在裁缝师傅的注目下,转了一圈,品评道:“这身长袍已然尽善尽美,难怪宴宾楼的老板说,若是寻一处价格合适,手艺高超的裁缝铺,一定要上田掌柜这里。”
田掌柜捋着胡须,脸上的笑意更深:“不是我小老儿自夸,我家的手艺,若在京城认第二,就没有敢认第一的。”
“赵公子的眼光真好,离京前,我得记得登门定做这么一件。”黄育芩道。
裁缝师傅闻言心中一动,连忙扶住黄育芩的双臂,让他不要动作,黄育芩不解其意,只见裁缝师傅将腰封收紧,勾勒出纤瘦的腰身,认真道:“公子若是要做这个式样的,衣袍上身必然比赵公子更好看些。只是腰封收紧了,未免单薄,腰封需要再宽些。”
黄育芩重新转回屏风背后换回自己的衣衫,掌柜撑着下巴和孙令灵闲话:“黄公子长得真是一表人才,为人温和贴心,黄夫人真是有福气的女子。”
孙令灵敷衍地点点头,心里想着,哪来的黄夫人,若说是红颜知己,倒还是有一位的。
“黄公子这一口官话说得流利,仔细却听不出并非京城人士,可是祖上迁居出去的?”
孙令灵摇摇头,装作不知。此刻传来黄育芩的声音。
“孙贤弟,我请裁缝师傅帮你也做了两身长衫,想到你如今正在长身体,特意往宽大了做的,日后也是能穿的,何不现在试试?”黄育芩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
孙令灵:“……”
既然已经是往大了去做,试穿必然不合身,孙令灵便连连摆手婉拒了。
掌柜笑道:“现在试穿一下也是无妨的,若是大的狠了,就请陶师傅往小了收一些,日后身量大了,回来将余量重新放出来,也是可以继续穿的。”
孙令灵见金乌西坠,暮色四合,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再次婉拒了。
“那你可不要后悔,日后若是觉得不合身了,也只能自己过来重改了。”黄育芩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
孙令灵抬起头,黄育芩已经换回过来时穿着的衣衫了,从怀中取出一只老旧的荷包,从内取出三枚银锞子递给掌柜,小学徒将手中包裹交予黄育芩。
随着牡丹花会的日子临近,黄育芩寻到了其它的乐趣,仗着自己与孙令灵是相识,在钦天监内日日东游西荡。虽然未曾影响钦天监的日常运转,但是孙有义曾经隐晦地向孙令灵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此处虽然山高地远不比宫禁,但是依旧是官衙重地。
孙令灵照例在晨曦初露时,行云流水地练完一套剑法,他收剑长吁,身侧递来一方手帕,孙令灵扭头看去,原来是黄育芩,他微微笑着,不知看了多久。
“这套剑法势如破竹,追星逐月,想必钻研苦练过了。”黄育芩点头道,随后又皱起眉头,“若是在做第十七式时的前刺动作之前,将手肘向后平移再三分,力道方能更显,而后斜劈亦不凝滞。”
孙令灵依照黄育芩之言,重新演练一遍,果然觉得动作流畅些许,接过黄育芩手中的帕子道:“此套剑法并非出自名门,只是我的家传剑谱,可惜自我曾祖一辈,便不再有人练它。”
“原来如此了。”黄育芩微笑起来,“孙监正若能见你日日勤练,必然欣慰。”
孙令灵擦汗的动作一滞,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三分。
黄育芩眯着眼睛,将孙令灵的黯然尽收眼底。
“黄兄有所不知,家父平日里最是爱好平和,并不喜舞刀弄棍。只是谁年少时没有做过仗剑天涯的侠客梦,我只不过是寄托几分幼年心愿罢了。”
黄育芩有些好奇地看着孙令灵,孙令灵轻声咳嗽:“孙家先祖是本朝太祖的肝胆相照的兄弟,后来生了嫌隙,被褫夺了兵权之后,钦天监由孙家世世代代承袭,既是惩处,亦是网开一面。我的大哥心怀鸿鹄之志,我的幼弟身体孱弱,因此,便只能是我了。”
黄育芩欲言又止,忍住后轻笑:“贤弟此话确有舍身为人的侠士之风。”
孙令灵听出了黄育芩话中弦外之音,并不搭话,却想起另一件要事。孙令灵敛笑肃容道:“黄兄如今在钦天监内小住,切不可以随意走动,此处虽不在京中,但也需小心为上。”
“你是说此处有京中的耳报神?”
孙令灵摇摇头,脸上赧然:“家父古板端方,最不喜手下随意松散,往日正觉得钦天监内没有章程,如今却见我带了外人进来,昨日将我叫到身前,细细地审了一遍。”
黄育芩这才想起,两日前曾远远见过孙有义,而对方似在无意间瞥了他一眼,看来当时就记在了心上。
“不过暂住几日罢了,也值当斤斤计较。”黄育芩咬牙道,“等到牡丹花会后,即便令尊苦苦留我,我也不稀罕此处。”
孙令灵的心蓦地一沉,牡丹花会便是在三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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