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腊八节

霍铃七以前不曾出过齐云门,更别说参与过山下的集会。没想到难得走出院门赏玩一番,却也只能守着一片黑暗听那些嘈杂的稀碎人声。

章裁之满意地品茗,朝霍铃七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看着霍女侠你脸色不太好。”

他献宝似的将一叠白玉糕递过去,称赞:“霍女侠尝尝这白玉霜方糕,软糯香甜,入口即融。”

后者垂了垂眼,嗅着那清甜的香气,顿觉腹中翻云倒海,及不客气回绝:“我不爱吃甜的。”

章裁之讪讪收回手,泄愤似的咬了口软白的糕点。

霍铃七摆弄着手里那双木筷子将近一刻钟,她一身朴素灰裳,还欲盖拟彰地戴了顶帷帽。闯堂风掠过,起伏白纱间,少女尖瘦的下巴和冻得粉红的鼻尖隐约可见。

天色渐昏,几步之外的街道早已人满为患。

霍铃七坐不住了,猛一下子起身。

“唉,霍女侠你快坐下。”章裁之一时放不下手里的勺子,姿态扭曲地站起来,“孟先生去书铺了,嘱咐我好生看着你,你可别走丢了。”

霍铃七没好气道:“他把我当什么了,当他院子里那圈鸡鸭,还需要看着?”

枯坐在此,外面的喧闹都与她无关,还不如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呢!

章裁之真担心等会霍铃七火大,一下将桌子给掀了,忙起身迎到她身边喋喋不休:“人是铁饭是钢,在下先饱口腹之欲,在陪大侠你共享这腊八之美景......”

“不必劳烦你!”霍铃七一手提起剑鞘,另一只手扶着竹杖便离开了座位。

这是间小茶肆,二楼口齿不清的说书先生来回说老掉牙的故事磨得耳朵起了老茧,好容易停下来添口水,堂间又拉起了二胡。

这下他们才算知道什么叫呕哑糟咂难为听了。

霍铃七扶着门框,感觉到一束寒凉的天光投在目前。

“我们书接上回,自打齐云门老门主在潇湘派剑挑五峰山之后便消失踪迹,仅留下一对徒弟——”

说书先生喑哑的声音在狭小的茶肆里扩散开,章裁之这才明白为何霍铃七要匆匆离开。

他追上去,意图开解:“霍女侠,你别在意——要不吃个梅花汤饼?现下梅花开得正好,咬下一口那是口齿留香,肚肠都暖了。”

霍铃七:“不吃。”

章裁之不放弃:“那就煎豆腐吧,十足十的酱香!”

霍铃七摇头。

“冷元子?”他舔着笑脸提议,已是口舌生津,“在不济牛乳茶也行,说多了话润润舌头嘛。”

霍铃七停下步子,两人站在汹涌的人群间,章裁之一抬头就能看见头顶布满的各色画灯,新奇地四处打量。他跟霍铃七差不多,都是闭关修习,难得一观山下人烟。

“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去找吃食,要是口渴了就把嘴闭上。”隔着帷帽,霍铃七的声音有些朦胧,不带调侃也不带怒火,反而是一种冷淡的丧气。

章裁之对此到没有异议,介于对孟璃观的承诺,他笑道:“吃的喝的哪有照料霍女侠你重要,医者仁心,我哪能因为口腹之欲抛弃于你。”

霍铃七叹了口气,她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花炸响,猜想不远处有杂耍人。

“我不需要人照顾,虽然看不见但足可行,剑可使。郎中,你既然想在这里赏玩,不如就开开心心,毫无负累地去玩。”她言语认真,“至于我,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着。”

“这......”章裁之正要说话,两人却被舞龙的队伍冲散,再看霍铃七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郎中?”霍铃七转过身,尝试唤了一下章裁之却并未得到回应。猜想他估计已经走了便扶着竹杖离开。

身侧不时有人擦肩而过,身上气息各不同。汗珠的咸腥味,浣过衣裳的皂角味,还有女子身上掺的茉莉香膏气息。

一股灼热靠近,霍铃七听到耳畔人群的叫好声,似乎她眼前也浮现那副杂耍人高举火把,火星四溅的景象,不由自主地捏起了手。

从前在齐云门时总停门中弟子打探山下的热闹,她不屑一顾,甚至打那经过还会高骂句不学无术。现如今身临此处,她才明白为何常伴青灯古佛的和尚,避世绝俗的高人谪仙会不舍红尘。

又是一声响,漫天璀璨的星火点燃了夜空。

周围噼里啪啦响起鼓掌声,然后是铜板被丢进铁盘的声音。

霍铃七退出人流,竹杖在紧凑的鞋履间寻着空荡。

一片薄雪落在她脸上,她懵懂地抬起脸,然后第二朵落在鼻尖,第三朵,第四朵......

下雪对于靠着天地而活的乡民来说是个好兆头,寓意来年必然会有个好收成。

孟璃观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

楼阁之下头戴帷帽的女子在街头漫无目的地穿行,抬眸受雪时正好能看到那一幅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清秀脸孔。

棋盘对面的人险些呆住,忙低下头研究起棋路。

“怎么了,姚大人?”

孟璃观抬起头,唇边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是看到了什么得心的小娘子,舍不得移开眼了?”

姚七方哪里感应下,孟璃观在这儿坐了一炷香,有半炷香便是盯着阁下那个身影,他不过是顺眼去看而已,“大公子说笑了,我人老眼花,能看见个什么?”

“欸,知县大人日理万机的确是眼花,这棋都下错了。”孟璃观伸手落子,这盘棋便是结束了。

姚七方笑笑,拨弄着棋盅里的玉棋,顺手饮了一口梅前雪,连连点头,“嗯,这藏玉楼啊不愧是江南名楼。茶都与旁人的不一样。”

他抬起眼,轻轻瞥了瞥茶雾中的孟璃观,清贵俊俏,鼻背挺直,鼻尖高挺,就连那眉眼间的倨傲都与那人并无二致。

“当初殿下在庙中修行时所抄写的经书下官已经寻齐修订好,早早送到了藏玉楼,不知大公子可见到了?”他小心翼翼开口。

孟璃观笑:“母亲怀念曾经在庙中清修的时日,庵中所燃的香,铺的草垫,她都时常念叨。若不是身有旧疾,还想亲自回来。”

“若殿下亲临,那清桥还真是蓬荜生辉。”姚七方提起青花茶杯,略一拱手。

他叹口气:“清桥此地江湖人众多,鱼龙混杂,我在此为官多年,照样鞭长莫及。当初大公子嘱咐我的二两金,此人姓薛祖籍江北,是逃难而来的。我本想以寻衅滋事之名关押他一阵子,可他受了伤伤势过重,下不来床,只得不了了之。”

他觑着孟璃观的脸色,又呷了口滚烫的茶水。

二两金在定风坞为非作歹了这么久,坞里的人都见怪不怪,或顺从或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可谁叫他把目光放到那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身上,这下算是碰到硬茬儿了。说不定这莫名其妙被人揍了一顿,也是出自他的手下。

藏玉楼富贵奢靡,黑白通吃,碍于知县的身份,姚七方鲜少过来,今日得了机会,便对内里的奢华阔气叹为观止。

“姚大人。”孟璃观轻声道,“母亲在观中修行时曾落下一枚先皇所赐的银锁,上刻有‘舜华以时’四个字,在下本次过来也是为了此事,还望您替我留意。”

经书,这回又是银锁?

姚七方不得虚汗直冒,应声道:“下官这就派人去寻,只是临近年关,去寺庙烧香的人也不少,恐怕不得便宜。”

孟璃观手下有藏玉楼的人,偏偏来麻烦自己这个小小知县,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在清桥为官十年,要想升迁,调去富饶之地,还得靠眼前的人。

姚七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唇上的胡茬沾着白沫,笑道:“不过既然是大公子和殿下的事情,下官一定尽力去为。去岁大公子来时,恰逢清桥水患,若不是大公子带来援助,只怕清桥损失惨重,下官头顶的乌纱帽也不保。”

孟璃观有同为上位者清高倨傲之下的一视同仁,只要微微撒下一点点慈悲,就足够百姓喘息。

*

一人匆匆走过,撞上霍铃七的肩膀,她险些摔倒,慌忙扶住了手里的竹杖。

要按以往,这撞上她的人怎么也得被扒掉一身皮才得以脱身,偏他幸运赶上好时候,无声无息逃过一劫。

霍铃七听得耳畔烟花炸响的声音,估摸着现在夜已深了。

竹杖嵌在青石板的缝隙间缓缓往前腾挪,她转过身,人潮的热气去了又来,掺进薄薄的雪幕,化作指尖一滴冷露。

她心道:师父,我感受到你说的人间烟火,你说的红尘了。从前我闭门造车,不问世事,从前我轻视天下,鄙睨红尘,可人都是在这天穹下活着的,天地不仁,没有一个人能躲过。我错了,可我仍然相信你还在这世间。

世外人,水云身。

“姑娘,要不要来碗五味粥啊?”

一道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霍铃七像是被唤醒,转过身时被滚烫的锅炉烫到,忍不住哎呦一声。

她下意识去摸伤口,可怎么也找不到,只得在胳膊上上下下去寻。

“唉,怎么这么不当心,可伤到了?”声音的主人像是个老婆婆,当啷一声放下手里舀粥的铁勺,“我这有些凉油,你快抹抹。”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霍铃七有些手足无措,她将袖子往下拽了拽就要往回走。

老婆婆喊住她:“唉,姑娘,你手没事吧?”

霍铃七垂下眼,纱幔里的神情模糊不清,“老婆婆我看不见,是自己烫伤的,与你无关。”

“那也是在老婆子我这锅上烫的,来,擦擦凉油,我再给你盛碗粥。我这五味粥里啊,有胡桃、松子、红豆、红枣,又咸又甜的,你们小姑娘顶愿意喝。”

她盛完粥,又从竹筒里掏了一粒红豆递给霍铃七,笑眯眯道:“这豆子,有福气的。”

霍铃七握着红豆,心里兀得一软,正想摸着小椅坐下时,一阵急风忽掀起她的衣摆,然后便是重重一撞。

这一下可没刚才幸运,她直接撞到身侧的矮桌,腹部硌在椅背上,险些吐出血。

“这人怎么回事?丫头,没事吧?”老婆婆迎上前,见霍铃七一手撑在桌面上,勉强稳住身形。

帷帽掉落,那张清秀稚嫩,冷中带艳的脸孔得见天光。

柳眉微微蹙起,霍铃七不急着起身,伸手摸向腰间。

果然。

十五章一个坎儿

下一章将迎来我们孟氏幼儿园的新小朋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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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腊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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