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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叫人满腹郁气。接头巷角堆满了打湿生霉的稻草,板车呜呜呀呀碾过,留下一片半死不活的虫尸。
雨打在油纸伞上,清晨薄雾未散,街市上已经是摩肩接踵。
茶肆的屋顶上不知被哪家孩童用弹弓打碎了片黑瓦,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客人稀少,胡须花白的说书人仍兴致盎然地娓娓相谈:“数年前前虞尚存时,哀帝秋猎曾不慎落入陷阱,幸得一只白鹿相救。此鹿颇有灵气,驮着哀帝一路平安地寻到了行伍。白鹿乃福瑞,国家泰运之相,因此哀帝便造金殿将那只白鹿圈养了起来,以求福祉。后城门失火,前虞大败,成王败寇,那只白鹿也不知去向......”
有人打断了他,直道:“你这白鹿的故事都说了千八百遍了,有没有新鲜的?”
弥漫的茶雾打湿了说书人打着补丁的儒衫,他手里没有寻常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反而是把旧折扇,在秋寒天气显得有些怪异。
“那我就说说这齐云门第一剑和潇湘派卧虹刀前不久的比试吧。话说这天下第一剑啊,自小便是个自矜自傲,鼻孔看人的性子,不想这一次竟然魂断潇湘......”
乌篷边缘连欲成珠,药铺娘子收回目光,眼前摆着一摞高高叠起的药包,紧挨着的是一丛被红线绑起的观音竹。
模糊的雨幕间,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正从荷包里掏出来数着铜板。
这样的手最是好把脉,药铺娘子想着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个竹冠布氅,相貌清秀的书生,虽然朴素,却并不流俗。
她怔愣了一下,即刻收下钱道一声慢走。
书生轻道:“不知上回娘子所说的甘草、白术可有多的了?”
“有的有的,”药铺娘子忙去取,取来包好又问,“孟先生得了风寒?”
孟璃观摇摇头,收了药一齐抱在怀中:“不过是因为秋日乍寒,预备着罢了。”
药铺娘子看见他怀里与药包紧贴着的是一叠油纸包着的书册,便笑问道:“孟先生又去买书了?上次多亏了您给我们铺子找的那本《五十二病方》,可帮了我们大忙。”
孟璃观腾出一只手捡起靠在膝边的纸伞,回首道:“既然有用便不算白找。”
雨声寂寞,打在油纸伞上。弱冠之时的少年,已经是玉影翩翩。
回到定风坞需经过一条无人的小径,两侧长满密树,狭窄难行,遇到雨天雨水将道路冲刷成泥泞状,四处积洼,不知如何便会脚一滑摔成个人仰马翻。
孟璃观抱着书和药,手持纸伞艰难前行,眼前是道旁被雨打到模糊的绿影,一路延伸,止在阴暗的地平线上。
雨声骤急,一枝被劈开的树杈横亘在坡上,他正准备绕开,不想一条细细的,混合着鲜红的水流急转而下,从鞋履边经过。
鲜血的腥气被雨冲刷地很淡,但还是被孟璃观捕捉到。
这世道打打杀杀的事屡见不鲜,他在私塾教书,身边围着一圈吵着日后要当侠客的孩童,问便是行侠仗义,绿林豪杰。他心中疑窦,又恐是有人在山中受了伤,得不到救治。往前一步,更是一滩血污,甚至连旁侧的绿叶叶尖也点缀抹鲜红,活像是只红嘴绿鹦哥儿。
水洼中溅起豆大的圆圈,青纸伞上水声不休。
随着血腥气渐浓的方向而去,孟璃观微微上移青纸伞,眼前树枝矮丛歪七扭八,一截衣裳的卷边吸引了他的目光,上面泥水流动,混着暗红色污血。
一具宛若枯尸的身子扭曲卧在角落,头顶一片碧绿碧绿的芭蕉叶。
雨打其上,哗啦一响后汇注下倾,溅在洼中。
孟璃观微微俯身,掀开那片芭蕉叶,入目乌黑的发丝覆盖住惨白如纸的脸孔,细长的脖颈被衣襟缠着,雨只冲净发髻下微露的耳垂,一颗小痣格外惹目。
来人满脸血污和泥水,已经看不出是何相貌,四肢扭曲,呈蜷缩状。
孟璃观蹙眉伸手将人翻过来,才发现她怀中抱着一把长剑,僵直的双臂禁锢剑身,剑柄紧贴下巴,可怖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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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坞在山间地势较低处,被周围一圈枫林围着,一到阴雨天气便有淹水之患。各家各户用布袋装着土块拦在院子和田地前,好容易等到老天爷开始大发善心天气放晴,便将那些受了潮的东西搬出来祛祛霉气。
“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六七岁的垂髫孩童比照着天上的云朵朗声道。
向上鳞次栉比的云层渐露初日,向下满地水洼倒映来往匆匆的行人。叮铃微声,一只水黾自水面跳过,留下波影。
定风坞地处山间,较为偏远且出行不便,放眼数十里也就这么一间私塾,家家户户都将孩子送过去。学有所成便送去童试,考取秀才也算是光耀门楣。
何娘子才不在乎什么光耀门楣,只要自家混小子不在书塾乱惹是生非给自己丢脸就是了。她干裂的手搓了两把脸,又揪起宋阿罗的耳朵,看着他吱哇乱叫,更是生气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和你老爹辛辛苦苦给先生备束脩。你倒好,在书塾里捉鸡摸狗,凳子都坐坏了三个,你屁股是铁打的?”
宋阿罗痛叫,两腿一蹬不注意差点从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滑下去,被何娘子一手捞住。
口中骂骂咧咧:“摔了算了,摔了算了!”
她一路拽着孩子的衣领,半拖半领地疾步走下石板垫成阶梯的矮坡。孟璃观的居所并不远,被一丛矮矮的绿竹遮掩着,朴素小院,篱笆围了一圈,几只鸡鸭正在菜园里乱踩着。
何娘子站在院外,踮起脚尖将脖子伸得长长的,烟囱正在冒烟,看来孟璃观正在家中。
她拧了一下孩子的脸颊:“待会见了孟先生,给老娘懂点礼貌,知道吗?”
宋阿罗哼了一声,碍于母亲的威亚只得点了点头。他两颗豆豆眼往院子里望了一眼,在看到熟悉的身影后立马往何娘子的身后躲了躲。
何娘子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关切道:“孟先生病了?要不要紧啊,我家那口子在县城里还认识个大夫......”
“不用了。”孟璃观扶着篱笆咳嗽两声,旋即笑容温和,“不知何娘子找我何事?”
何娘子皱了皱鼻子,似乎又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难道孟先生在家里杀鸡?她干笑着收回目光,将背后的竹篓递上前来。
里面是几根细绳绑好的腊肉,底下还垫着劈好的柴火。
“这些都是之前欠下的束脩,孟先生照料我家这熊小子辛苦了,可别推诿了。”何娘子笑道。
孟璃观是半年前才来到的定风坞,他相貌俊秀,为人和善还富有学识,一来到这里便接手了这间长久无人主理的私塾,当起村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他年纪很轻,无人知道他是何来历,只知道他让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里的孩子有了走出去的机会。
乌泱泱一片雀鸟从屋脊飞散,何娘子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皱纹。
孟璃观笑眯眯收下竹篓,又摸了摸虎头虎脑的宋阿罗:“阿罗今日功课可做完了?”
“上回阿罗弄坏的凳子,我重新做了一把,你不必再送过来了。”他对何娘子道。
何娘子惊喜,又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在心里锤了个栗子。
宋阿罗如蒙大敌,扭着圆身逃离自己母亲的魔爪,一不留心被篱笆内一只毛色明亮的大公鸡吸引了目光。
他扑进鸡圈,将里面弄得鸡飞狗跳时,屋内躺着的人的手指正微微动了一下。
其实霍铃七已经醒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漂浮在空中无所凭依,感觉不到血液的汩汩流动,感觉不到来自四肢百骸的触感。她像是没有肢体支撑软如一滩烂泥,被包裹在厚密的茧子中。
明明她还在呼吸,可是睁开眼却仍是一片状似虚无的漆黑。这让霍铃七不得猜想她是来到了天地鸿蒙之处,天还未开,地也未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齐云门,霍铃七,第一剑......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频频闪过,反复成钝痛。
这一段时间霍铃七已经听到了不少杂音,她眼睛看不见,只能听到不断有人进入院子攀谈,时不时发出些吵闹的嬉笑怒骂,人群散尽后主人又手持扫帚静静地扫去瓜子皮。扫帚上的竹刺蹭过地面的唰唰声,鞋履走过的脚步声,混成一团,繁杂又寂寞。
她是不是死了?霍铃七动不了,可却能听到这么真实又活气的声音。
她嗅到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又闻到掀开竹帘滚进来的一点点黄昏的气息。
来人的脚步重了些,那重来源于靠近。霍铃七敏觉地想要躲闪,可是控制不了自己只得乖乖地躺在榻上。
身子动不了,可是她脑子转的很快。谁知道来人是谁?手中的不是预备给自己下的毒药什么的。自己若是不身在黄泉,便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不能再葬身奸人之手。
孟璃观垂眸,眼前床榻之上安卧的女子睫毛微颤,唇瓣下意识抿紧,连同那道结痂的疤痕都皱了一下。
她眼睑处的纹路像是一只欲飞的燕子,摇摇晃晃又收紧翅膀。
最后一抹霞光敛回云层,孟璃观用瓷勺搅了搅碗中的汤药,朝前递去。
霍铃七就等着这一刻,她用尽力气抬起手抓住孟璃观的手臂,那只手坚如铁爪,只可惜强弩之末,一瞬便卸下阵仗来。
汤药晃了一下,孟璃观无奈:“醒了,为何不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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