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梅林

南冈出十里,其名十里亭。仙人栽梅花,十里梅花开。

南门涧晃着鎏金酒壶挨过来"陆兄还有闲心喝汤?刘参将满城找你核对防务册,急得要把烽火台当烟花点了。"

他忽然从袖中抖出本《南疆风物志》。

"不如咱们去十里亭避避?听说程子南先生正在梅林讲学..."

"要去你自己去。"陆青吹散汤面浮着的梅瓣,"前日你说看流星,结果害我在城楼冻了半宿。"话虽如此,眼睛却瞟向城外,穿透风雪。

卖炭翁王伯恰巧推车经过,车辕上绑着新折的梅枝:"两位公子顺道给程先生捎捆柴吧?他昨儿个还说,雪天煮茶最费炭火。"南门涧伸手要接,却被陆青抢先扛上肩:"您老腿脚不便,这趟脚钱记我账上。"

"梅婶刚送的糕饼,说是用钟山寺的雪水蒸的。"行至官道驿站,戍卒赵四正教新兵认旗语,见二人过来,黑脸汉子笑着抛来油纸包给陆青,陆青咬开酥皮,蜜渍梅肉甜中带苦,恍惚是幼时偷尝父亲的药汤滋味。

十里亭的飞檐刺破雪幕,南门涧忽而驻足:"陆兄听,这风声像不像《梅花三弄》的调子?"陆青侧耳细听,呼啸北风穿过梅林,确如洞箫在万千花萼间游走。枝头积雪扑簌而落,在地上拼出个残缺的"道"字。

"寒香不借东风力,自向冰天展素心。"

清朗吟诵声自梅林传来,惊起几只啄雪的蓝尾鹊。程子南执笔立于青石案前,纸上游走的墨梅与身后真梅交相辉映。南门涧凑近细看,忽然抚掌:"程先生这'冰天素心'四字,倒比万卷楼藏的颜真卿拓本更有筋骨。"

"南门公子谬赞。"程子南搁笔浅笑,"梅之妙不在形骨,而在知寒——若未历彻骨冷意,怎懂暖阳珍贵?"

他指尖拂过花苞,凝霜应声而落,"正如这南冈城..."狼毫忽指远山烽燧,"若无十五部族环伺,何来今日铜墙铁壁?"

陆青心头微动。怀中《防务册》突然变得滚烫,父亲朱批的"梅形阵"三字在脑海浮现——那些曲折的兵力部署,不正似眼前梅枝的虬曲走向?

书童杜钰卿捧着茶盘转出梅林,鹿皮靴踏雪无痕:"先生用梅露烹了老君眉。"南门涧接过青瓷盏轻嗅,"水是东溪活泉?这煮法倒是别致。"

"寻常茶叶配不得程先生的梅。"陆青望着茶汤中沉浮的花瓣,"就像粗麻布袋,装不得南海明珠。"

程子南闻言抬眼,目光掠过陆青腰间玉佩:"少将军可知,南海珠生于蚌痛?"他忽然折下绿萼梅递来,"正如这梅——受尽风刀霜剑,反催清香满乾坤。"

"梅开五瓣喻五行。"程子南的袖角扫过石案积雪,"最珍贵却是看不见的第六瓣——深埋地底的根须,无相无形,方得自在。"说罢径自往梅林深处走去,身影渐与雪色相融。

归途遇樵夫王伯捆柴,老人听罢程子南高论,笑得白须乱颤:"读书人就是弯弯绕!要俺说,梅树拼命开花,不过是想让山雀把籽儿带远些——哪棵草木不想把娃娃送出门咧?"

"陆兄觉不觉得,"南门涧捻着梅瓣轻笑,"程夫子就像这花?分明生在苦寒地,偏把冷意酿成香。"

护城河结冰处,几个孩童正拿梅枝比剑。陆青解下佩剑上的流苏赠予他们,转身时听见童谣随风飘来:

"梅生寒崖不喊苦,开花要等雪婆婆..."

崇安四年,惊蛰刚过,南冈城的石板路还凝着晨霜。陆青蹲在将军府马厩前喂草料,看厩吏老胡往钉掌上抹松脂。"这活儿讲究火候,"老人敲打着马蹄铁,"就像你们读书人说的...哎,那句话咋说来着?"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刘景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随我来书房。"

南书房窗棂漏进的天光里,浮尘在《山河堪舆图》上游走。

刘景摩挲着沙盘上的陶土山峦:"你父亲让我教你观势。不是看旗幡招展,是看..."他忽然抓起把沙砾洒向模拟南疆的沟壑,"风过留痕的学问。"

陆青注意到沙盘边缘的青铜罗盘——星宿方位处嵌着松脂,正与老胡钉掌用的同款。"就像钉马掌要趁热,"他答,"布阵也讲天时。"

刘景转手推开雕花窗。庭中老松正抖落积雪,惊起几只啄食的灰雀。

"二十年前羌人夜袭,"他指向松枝断口,"我在此处系铜铃为号,借松涛掩了三千伏兵。"

府外传来悠长的梆子声,老管家捧着食盒进来:"西街王婆送的艾草团,说给将军祛湿气。"

"明日去十里亭带着这个。"刘景递来半块虎符状的木牌,"若白先生问起治学之道,就答..."他忽然咳嗽起来,震落案头松针,"答'十年树木'。"

陆青攥着木牌转到西街时,南门涧正蹲在面馆门槛逗弄花猫。蓝布幌子下的蒸笼腾起白雾,老板娘抻面的动作行云流水,面团在她手中忽如枪杆笔直,忽似流水蜿蜒。

"陆兄可知这家的绝活?"

南门涧弹了枚铜钱给猫儿当玩具,"当年北狄围城,老板娘用擀面杖敲梆子传讯,硬是把军令嵌进拉面号子里。"

账房先生从算盘堆里抬头,镜片后闪着精光:"南门公子若把《南疆志》誊完,小的送您祖传的酱牛肉方子。"说话间木桌微震,陆青面前已多了碗澄黄的面汤,细如银丝的面条卧在青瓷碗底,倒似沙盘上的阡陌交通。

"刘将军又让你吃棋子了?"南门涧吸溜着面条含糊道,"上回考我排兵布阵,愣是在棋盘用黑豆摆出七星阵..."

陆青搅动汤勺的手忽然顿住。沉在碗底的两颗牛肉丸,正与父亲沙盘上的粮仓标记位置重合。他想起离京前夜,陆卫在灯下咳嗽着修改《屯田策》,鎏香炉里飘出的艾烟染白了鬓角。

"客官续汤吗?"老板娘拎着铜壶过来,"这骨汤是用松根熬的,祛湿补气。"陆青望着壶嘴腾起的热气,恍惚看见十里亭的白先生

“续上一碗,有劳。”

次日鸡鸣时分,杜钰卿在十里亭石阶扫雪。白发孩童握笤帚的姿势像执剑,积雪在他脚下划出规整的格纹。

"白先生在明德楼煮茶。"书童腕间银铃轻响,惊落枝头冰凌,"他说治学如烹茶,火候差了分毫..."

"就成刘将军的黄连汤了。"南门涧插嘴道,顺手将油纸包塞给书童,"德阁顺来的松子糖,比你们亭里的云片糕实在。"

穿过月洞门时,陆青注意到廊柱刻满兵法残章。垂钓的老叟突然扬竿,钓线在空中划出弧光:"小友可听过'直钩钓鱼'的典故?"未等回答,鱼钩已摘下枝头松塔,"姜尚钓的是机缘,老夫钓的是..."

"杜老又在误人子弟。"清朗笑声自明德楼传来。白先生广袖飘飘倚着门框,手中松枝正对《山河图》上的关隘,"陆将军可知,这'直钩'钓的是耐性?"

茶案上,青瓷盏里的云雾茶正浮沉着松针。陆青凝视旋转的针尖,忽然开口:"先生这茶,可是用后山第三棵松的晨露所烹?"

"何以见得?"

"那树朝东的枝桠有刀痕,露水带三分铁腥气。"陆青端起茶盏,"像极了将军府的松木箭靶。"

白先生用松枝在沙盘划出沟壑:"令尊年年采的不是梅,是南疆的地脉图。每道梅枝走向,对应一处矿藏水脉。"他突然咳嗽起来,震落梁间积尘,"刘景让你带的木牌呢?"

陆青递上虎符牌时,发现背面刻着细小的松果纹。

"治国如育松。"白先生将木牌按进沙盘,原本散落的陶土忽然聚成南疆地貌,"幼苗时要防风固本,成材后..."他吹散沙盘上的浮灰,"便可作栋梁撑起广厦万千。"

窗外松涛骤起。

晨雾漫过明德楼的青瓦,陆青瞥见檐角铜铃里结着冰晶。南门涧落后两步,正与抱书经过的女学生攀谈:"姑娘这卷《九章注疏》,可是要往德阁去?

"

布衣先生推门而出时,惊落了竹帘上的积雪。杜钰卿将怀中书卷举过:"白先生,新入亭的两位公子到了。"

"且看。"

白先生广袖扫过石栏积雪,露出底下青砖刻的算题。

陆青俯身细辨,见是——

"取林间花,尽入酒,问酒几何"

南门涧折了根枯枝在雪地划拉:"若按数科,当先测梅株总数,再......"

白先生眼底掠过笑意,转身合上门扉。杜钰卿将书卷塞进窗棂,转身时发辫扫落几粒冰碴:"先生平日最厌俗套,二位不妨往林间细观。"

梅枝在风中轻颤,抖落昨夜积霜。

陆青拂开挡路的枯藤,忽见石径分作三道:左侧立着"格物"碑,右侧标"致知"牌,中间小径却无字无痕。

"陆兄且看。"南门涧蹲身抹去碑前薄雪,露出半截焦尾琴,"琴轸嵌着梅瓣,倒像......"

"两位安好。"抱琴少女自林深处转出,鹅黄披风沾着碎雪,"可是要往无涯阁?"她指尖抚过琴身裂痕,"此琴三年前淋了场冷雨,如今只余七弦能鸣。"

陆青接过她递来的松烟墨,在掌心晕开深浅:"姑娘琴音带煞,怕是强求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说着将墨渍抹在无字碑上,青石显出水纹状的"诚意"二字。

南门涧忽然轻笑:"原来白先生这道题,考的是'破执'。"他踢开脚边碎石,露出底下棋盘纹路。

"梅株总数原是无解,酿酒几何全在饮者——陆兄以为如何?"

林间一阵穿堂风,卷着梅瓣扑在二人衣襟。抱琴少女望着墨迹化入雪水:"受教了。"琴匣开合间,半卷《平沙谱》飘落在地。

陆青拾谱时嗅到药香,抬头正见杜钰卿拎着食盒走来。小书童踮脚将温好的姜茶塞给他们:"沐秋师姐的琴艺是白先生亲授,只是太执着'完璧归赵'......"

"就像某些人数叶子非要数出个天地玄黄?"

南门涧吹开茶末,望着远处扫雪的杂役,"你瞧那位老丈,扫了三遍东墙角——世间本无绝对洁净,执着反倒落了下乘。"

日影西斜时,杜钰卿引着二人往西厢去。途经庑廊,见几个书生围炉煮雪水,当中青衣少年正执黑白子论道:"若以梅为弈,诸位要取势还是取形?"

"陆公子觉得,无根之梅当真无需溯源么?"杜钰卿抬头发问,手指点向天际,"先生说每片花瓣都载着星辰碎屑,所以凋零时才会发光。"

暮色漫过飞檐时,白先生出现在回廊尽头,他腕间缠着串梅核佛珠,捻动时沙沙作响。

"先生,学生有一问。"陆青突指尖还沾着沐秋琴上的松烟墨,"若有人强求完璧,是该助他补缺,还是劝他释怀?"

白先生袖中梅瓣飘落,在雪地拼出"不破不立"四字。杜钰卿噗嗤笑出声,被先生瞪了一眼,对陆青二人说:"轩里有新焙的梅花饼,再不去就让扫雪老丈吃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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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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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未眠
连载中听年入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