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郑如织

那是一个春天,天气刚回暖,花开了,又下了几场雨,地上都是粉色白色的花瓣。

楚修平来拜访父亲,瑛霞正陪着我在院子里散步。我们隔着一条鹅卵石的小道相向而行,他匆匆行礼,匆匆离开。

我对瑛霞说,他长得还挺好。

瑛霞说他身份尊贵、年轻有为,是无数贵女的意中人。

我便觉得意兴阑珊,别人都说好的东西,如果要抢,那便没有意思了。

春天的花、春天的雨,细细密密地缝进无趣的闺阁生活中,楚修平便很快被我遗忘了,等到我再想起这个人时已经又过了几个春天,母亲悄悄私下告诉我,他要来提亲了。

我心里便如春草般生出星星点点的恨意。

因为瑛霞欢喜地告诉我,楚修平在我和另一位朝廷重臣的贵女中选择了我。我说,我们家只是徒有个巨儒之后的虚名,并无什么权势,娶了我不过是为了娶个好名声,顺便打消圣上的疑心病。

瑛霞便让我少数两句,仔细被别人听去。

我不由得想起那个许久之前的故事,说我在刚出生时有一位仙客登门,说我有仙缘,问能否收我入门,将我带走。家里自然是拒绝的,但又喜欢拿这个故事四处说,以此抬高我的身价。

我心里想,要是仙客现在能来该多好啊。

我想象不出修行之人每天会过着什么日子,但我能想象嫁给楚修平之后的日子,大抵也与在家无甚两样,只不过将我挪了一个院子,就像节后父亲让人在庭院里挪动那盆牡丹一样。

瑛霞不懂我为何并不高兴,她真心为我开心。

我仔细一想,我这一点恨意确实没有由来,我大抵只是恨楚修平选择了我。即便没有他,也有别人来将我挑走,而我大抵也会坐在别人的后院里,闲来无事回想起那年春天的匆匆一瞥,反而会对生出一丝惋惜来。

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最好的态度便是不再提起我的失落,等待轿子抬着我离开。

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据说出生时房檐上落了许多白鹤,我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很多白鹤,只是记得窗前似乎确实有什么鸟儿飞过的影子,众人欢欣地抱着那个血淋淋的小孩,我又累又疼地昏睡过去。

楚修平很高兴,给他起名叫千鹤。他又提起那个我有仙缘的故事,说这缘分说不定继承给了这个孩子,我看着襁褓里的孩子,那点恨意又无端生长了,尽管我知道他应该是无辜的。他将我的“仙缘”继承走了,我连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都没能留下。

又过了两年,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名叫卿云。

我不喜欢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因我不喜欢他勃勃的野心,那样充满自信意气风发的样子,用名字替人安排好了命运。即便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我知道他已经盯住了那把高高的金色座椅。他的孩子一个是鹤,另一个便只能是云。

瑛霞比我更像他们的母亲。她会永远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们幼稚的问题,充满柔情地注视着他们奔跑的背影,而我始终也做不到。

我以为她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但当我问她,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两个在院里玩耍的孩子,摇了摇头,说要永远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我看到她看那两个孩子的眼神便知道她不是要留下来服侍我,她只是代替一个无法爱上自己孩子的女人成为了母亲。

院墙内的日子总是过得又快又慢,眼看着两个孩子已经长大了许多。

楚千鹤聪明,几乎过目不忘,文章也作得好,学习上的事从不让他父亲操心。他对谁都很有礼貌,又能把我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使人觉得他待人亲切随和又不至于失了礼数。大家都很喜欢他,瑛霞也常与我说,今日学堂的先生又夸奖他啦,今日老爷也夸奖他啦。

我知道,瑛霞是想让我也喜欢他。

可我不喜欢他那种聪明的巧劲,和他父亲很像。也不喜欢楚修平给他安排的人生,他会是下一个楚修平,从我这“继承”的仙缘故事可能也只是未来他下朝后和男人们的谈资罢了。在这个层面上我可能还更愿意看见楚卿云,他无忧无虑,更像个孩子,一个喧闹的小动物,反而还有几分可爱,但也仅限于此了。

瑛霞说,这两个孩子长得很像,都像我。

我一笑置之,说他们更像楚修平,否则不就男生女相了吗。毕竟都是男子,长得再像母亲,归根结底还是会更像父亲。

瑛霞就笑着说我说得有道理,然后分析起究竟是眉毛更像还是鼻子更像云云。

我们正在聊此事的时候,大夫说我又有了。这次是个女儿。

所有人都来恭喜我。楚修平很高兴,楚千鹤和楚卿云也很高兴,府里上下好像都立刻充满了喜悦的气氛。

瑛霞也笑盈盈的,充满了期待,她和我说,两个男孩像父亲,女儿一定会像我。

我顿时如遭雷劈。

我眼前仿佛又看见了四方的天,火红的轿子,朦胧的窗前飞过的鸟和一年又一年生了又落的叶。我的女儿会是又一个小小的郑如织。

我起身回了房,身后是不明所以的楚修平和急忙跟上想搀扶我的瑛霞。

楚千鹤似乎总是无视我那已经能被他弟弟感受到的敌意。我说的话他都听,只要是为了讨我开心,他都会听我的。而我也总是不吃他这一套,哪怕他这种态度和姿态几乎已经能摆平除我以外的几乎任何人,甚至包括楚修平有些时候都拿他没办法。

他笑,他失落,他来见我,他离开。他也只是是我生下一个的孩子,一块使我想起那个被泪水和汗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纸糊的窗子外飞过白色大鸟的肉。

瑛霞会用心疼的目光送他离开,我只能自己温已经凉了的茶。

我们的和解始于一场隐秘的谋杀。

在灵犀山时,楚千鹤和楚卿云在捉迷藏,我看着楚千鹤从隐秘的草丛走了出来,走到水边踩水,我不知他是否在表演他像孩子的一面给我看,还是他真的只是在玩耍。

瑛霞怕他着凉,赶忙去找换的鞋袜。

我摸着我的肚子,对他说,水中央有一朵小花,让他替我采回来。

他看了看我,于是往水中央游去。他小小的身影划开水,向着那朵并不漂亮的小花游去。

我一瞬间想到小时背过的很多诗词,想到他长大后大约也是如当年的楚修平一样人物,被众多姑娘惦念吧。

于是当我看到他在水中向我求救时,大约是他第一次看见我被打动的眼神吧。我无法控制自己被那种场景所吸引,楚千鹤叫着我,说让我救救他,我痴痴地望着,始终未动,我脑中甚至已经描绘了他断气后的样子,他不再睁眼的样子,他的死亡比他本人的一切举动都要动人。我深知我对他有着毫不讲理的偏见和恨意。

但我就像当年恰巧是楚修平选择了我,而命恰好选择了他成为我的孩子,而我总要恨一些什么才能活下去。

当我想到这里,水已经完全没过他的头顶,只留下一些上浮的泡泡。

我忽然惊醒,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啊,我于是毫不犹豫地跳入水里。

我有机会不用再仇恨任何人,我有机会不用再把这种厄运带给任何一个人。

成为我的孩子,是多么不幸的事啊。

我在水中向楚千鹤游过去,我看见他在水下勉强睁着的眼充满困惑和惊疑地看着我,我靠近他,第一次这样像个母亲一样温柔地握着他的手,然后缓缓吐出所有的气,带着他下沉。

楚千鹤的双眼睁大了,我在他那双眼里一瞬间看到了很多东西,先是震惊然后是一种释然。

我看着他,反而是惊讶的,这个人第一次表现出超出我意料之外的东西。在这一刻他和他的父亲的形象终于不再重合,他仅仅只是他自己了。

如果是楚修平的话肯定会感到背叛而勃然大怒吧。

而楚千鹤只是用一种如释重负的淡淡悲伤和释然注视着我,他这一刻终于不是看着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笑的母亲,而是看着一个名叫郑如织的,他人生里出现的第一个杀手。

我想他确实是聪明的,我从他的眼里明白了,他可能比我还要理解我的恨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

我们最终还是被双双救起。

我的谋杀还是成功了,虽然只成功了三分之一。

我的女儿不用出世了。而凶手的名头被楚千鹤拿走。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我做的事,也或许是他唯一一次原谅要杀他的人。

我不知道是我的母亲身份为我取得了这种特权,还是他只是在可怜我。毕竟我看得出来他不是会比楚修平要心慈手软的人,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竟有了某种奇异的缓和。

我对他的恨意也逐渐平淡,毕竟我知道他某种程度上是唯一理解我的人,虽然他也不会再为一个曾想杀他的人再做什么,但这种暗默中的共识成了我再度仰望天空时可以思索把玩的东西。

我知道他终将会成为一个我无法想象描绘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样的感觉能让我感到生命的无常,我的痛苦和无力便像尘埃一样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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