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啊。”古利诺作遗憾状。
他抬头望屋顶,眼睛却瞟向惊疑不定的孟楚云,尾音婉转:“告不告诉公主好呢?”
孟楚云不知此人来头,不敢贸然动作。
他绷紧了弦,时刻提防古利诺高声喊来众人。
谁知古利诺话锋一转,一屁股坐到床榻边,笑嘻嘻道:“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此人心思叵测,恐怕不好相与。孟楚云如是想。
于是他张开一只手掌,比作纸,一只手在上面比作笔,作书写状。
古利诺道:“好了,别装了,我不会告发你的。”他朝珠帘的方向努了努嘴:“在那边,自己拿。”
说罢便自顾自拈起一颗葡萄,放在灯光下懒洋洋地欣赏把玩。
孟楚云脚踝上的伤已经被掌事太监仔细处理过,此时已不大觉痛,只好将信将疑地挪到珠帘处,见古利诺仍无动作,才拨开珠帘。
已入夜,偏殿万籁具寂,丝竹笙歌之声从天边遥遥传来,如梦似幻。
孟楚云拿了纸笔,坐回床边,古利诺正剥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想吃什么快说,晚了我可打烊了。”
孟楚云想了想,写道:“甜抓饭。”
他并不熟悉西域的吃食。西域幅员辽阔,与西蜀接壤而土地远大于西蜀,其中大小方国、部落不计其数,物产、风俗、信仰与中土四国差异甚远而联系甚少,直至前朝一位将军西征时意外在困狮山脉发现一条通往西域的古道,领兵探之,才发现四国之外别有洞天。
西域诸国与南凉通商至今不过百年,但在众多开疆拓土者的艰苦求索下,西域各国风物人事被逐渐记录于方志中,在南凉宫中、坊间流传。孟楚云便是在一本名为《月氏食闻》的方志中读到过这么一种吃食。
古利诺凑近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个字,困惑道:“甜……什么饭?”
他眼珠骨碌转了一下,恍然大悟:“甜抓饭!懂行啊,等着。”
话没落地,古利诺便跑到后厨做饭去了。
孟楚云扶额。这人……似乎过于跳脱了。
时而奸诈,时而热情。
而且他作为“新宠”被带回眠春宫,古利诺却丝毫不见妒色,反而笑眯眯的,颇和蔼可亲。
可他怎么看也不是个呆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
古利诺手脚快,不消两刻钟,就捧着一个雕漆孔雀纹大碟“满载而归”。
“怎么样?”古利诺洋洋得意。
孟楚云仔细观察碟中吃食,只见米饭油亮,羊肉酥香,伴以葡萄干、杏干、黄萝卜等佐料,香气扑鼻。
可他志不在此。
他假意吃了两口,眼中随即亮起惊艳之色,随后又换成几分落寞。
古利诺笑着看他,嘴角露出小小虎牙,可亲可爱至极。
孟楚云提笔写道:“你为何要做饭给我吃。”
古利诺不解,道:“公主让我照顾你啊。”
这会儿倒显出几分天真模样。
“公主不在,我又是哑巴,你大可以阳奉阴违。”
“阳……唔,这四个字什么意思?”
“就是你可以趁公主不在,讨厌我,嫉妒我,不待我好。”
古利诺看着这一行字,认真思索了片刻。
孟楚云也认真地偏头看他。
片刻后,他复笑:“大家都是公主的奴,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可嫉妒的。”
他官话说得虽流利,对中土文化倒一知半解,有些词不达意。
“奴?”
“是啊。”古利诺忽然敛容,连声音也阴沈了几分,“难道你不是?”
孟楚云在纸上反问:“你不是公主的驸马爷?”
看到此句,古利诺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公主的驸马爷,不就是奴么?等公主迎你进门,你也是正式的奴。”
“可是奴又如何?起码是个享受荣华富贵,有名有姓的奴,不像路边那些摇尾乞怜的狗。”
他每说一句,神情便刻薄几分,甚至带着傲慢与鄙夷,和半柱香前那个可人的异域美少年彷佛不是同一人。
“要知道,这世道,奴也分三六九等。”
孟楚云心中一震。
好一句奴也分三六九等。
萧寅曾告诉过他萧上仙与古利诺乃宫外相识,古利诺身份低微,本配不上一国公主,奈何萧上仙喜欢得紧,竟屈膝在安帝面前撒娇哀求。
最后还是南商裴出面,给古利诺冠了个西域某古国后裔的身份,那场冠盖京华的大婚才得以办成。
起初听闻,孟楚云自是认为萧上仙对古利诺情深至极,难舍难分才甘愿放下矜傲为了一个平民去求自家父皇,婚后不说如胶似漆,至少也当是举案齐眉。可如今看到的,竟是另一幅景象。
他虽不解其中因果,却仍附和:“所言极是。”
“所以啊,我何必嫉妒你呢?”古利诺精致的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彷佛雨过天晴。
他话说得情真意切,孟楚云一时间被他迷惑了真假。
“你不会和我争,对吧?”
孟楚云迟疑着,不是因为生出了所谓争宠的念头,而是实在被他的飘忽无常弄得转不过弯来。
他最终摇了摇头。
“慢慢享用吧。”
古利诺站起身,身上的鎏金缕衣光华流转,沙金月白与青紫瘀红交相辉映,臂钏上的黄金链接连着脖颈上金项圈的铃铛,叮呤作响。
既华美又颓然。
“改日再见,我的朋友。”
孟楚云目睹他浅白的身影如天神般飘飘然隐没在月色中。
……
说是改日,古利诺却好几日没出现过,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完全消声匿迹。
孟楚云却无暇关心。
一只黄雀扑簌着羽翅,穿过姚黄魏紫,落在了窗柩上。
孟楚云小心翼翼将黄雀拢在掌心,解去它腿上的小竹筒,轻轻将他放飞。黄雀在花木间绕飞了一阵,落在不远处一株未开花的桂子上。
自从他答应萧寅为饵,演着戏进了眠春宫,这只黄雀便成了萧寅与他之间的信使。
黄雀寻常,不如信鸽显眼,不易被人察觉出异常,只是脚程稍慢,每次可传递的消息有限,用来应付宫中短途传书倒也足够。萧寅在凤璘居豢养的这只是萧衍所送,本来只是传授他一些特殊法子,没曾想多年以后竟派上了用场。
展开纸卷,几行秀丽小楷跃然纸上。
“眠春之行,可有新发现?昨日已研读《大狱录》,奇也诡也,匪夷所思。”
阅毕,孟楚云微微讶异。
孟楚云志不止于为杜如春翻案复仇,他的刀自然也须更趁手才是。《大狱录》是他专门为萧寅写的大理寺案集,亦是他用以磨砺刀刃的第一步。
他在大理寺任寺丞,担判官之职责,因上任时年方廿一,寺卿便多分发民间或低阶官员冤案让他审理,其中或有钱财纠纷、官僚斗争、伦理惨剧、地方苛捐重税致民流离等冤案,目的是让这个身处空中楼阁已久的皇子逐渐认识何谓“民间”。
只是他并无百分百把握能让萧寅听话,故匆忙间将开篇写得颇为枯燥。因此看见“研读”和“奇也诡也”六字,才觉惊讶。
不管如何,他现在至少能大致确定,萧寅是可控的,他便能安心躲藏在眠春宫,暂避南商裴耳目。
萧上仙是南商裴的亲侄女,他就算查也查不到自家宠儿宫里去。如今党争正如火如荼,南家正借闹鬼传闻搜索后宫,孟楚云此时转移至萧上仙处,南商裴亦应当不会找到这个藏起来的“娇”。
如此一来,眠春宫反倒是宫中对孟楚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
他提笔回道:“吾见驸马,名古利诺,西域人,数日前以热茶一杯识破残疾之谎,宫中至今风平浪静,似无告发之心。唯驸马心思飘忽,自称为奴,又状甚自傲,今已数日不见人影。”
他把纸条仔细卷好,放入竹筒,以响指召来黄雀,缚信、放飞。
黄雀扑簌翅膀,一颠一颠飞出了宫墙之外。
“看什么呢。”
忽然,一把声音自身后响起,孟楚云回头一看,竟是阔别多日的古利诺。
几日不见,他似乎消瘦了许多,也不再穿得美轮美奂,而是穿着一件月白勾金丝长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今年夏天尤其的长,时至八月,地面仍蒸着暑气,根本穿不了这种有份量的袍子。
古利诺却始终挂着一丝憔悴的微笑,一边裹紧袍襟,一边往屋内冰盆添冰。
状态诡异至极。
添完冰,他转而去煮茶,停不下来似的。
忽然问道:“公主这几日没找你吧?”
孟楚云摇了摇头。
他又忽而“呵”地轻笑,道:“我没骗你吧。”
孟楚云又摇了摇头,萧上仙确实没找他麻烦。
古利诺陷入沉默中,室内只剩茶具碰撞的叮当声。
片刻,一杯热茶放到面前,孟楚云抬头一看,只见古利诺美丽的脸近在眼前,只是双眼通红,似哭又似狂,好似一根紧绷的弦。
“那你为何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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