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隽雅的书数院一角,年轻而威严的夫子端坐在台上,手中执卷,一板一眼地讲授着当堂课业,门下生们则不时应和或重复诵读某些词句。
由于学院的夏校即将到来,未通过夏校的人将被送到训谕院进行为期一年的苦修,且名姓会被公示在学院正门外折戟碑上。因此每每临近学院考校,长庚校学的各斋学子们都如临大敌,不敢怠慢,往往这段时间的秩序也最为清明,令山长院士们颇感欣慰。
而一片埋头苦读的学子间,偏偏有一人与众不同。
容颜娇逸的女子手捧书册,间或沉吟,看似读得认真,可若是换个角度细看,就会发现她所着的青色罗衣之下暗含玄机。
女子宽大的袖袍中掩了一支竹制的机括,机括前端固定了一根学斋内随处可见的紫叶小檗的枝子,枝头上还缀了几粒嫣红的小果。
她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先前有些狡黠神色的眸中闪过了一丝恼意,略微蹙了眉有些费劲地试图在人声掩盖中不动声色地把机括边缘卡住的细绳绕开。
可事情不如人愿,机括因为使用频繁,悬刀部分的竹子有些地方出现了细微的裂缝,起到弹射作用的细绳多余的末端便勾在了里面,但凭这样小幅度的动作没办法将它扯出来。
青衣女子轻轻“啧”了一声,正想要瞧一眼夫子,趁夫子不注意的时候用手将它绕出来,却没想到这一眼正好与夫子对视了个正着。
不苟言笑的夫子察觉到学生探寻的目光,误以为女子有了求知之心,心下顿生几分讶然与宽慰,于是轻咳一声,朗声询问:“林箊,《古今释词》中,‘焉’字在不同境况下分别作何解?”
“……”
刚把手搭上悬刀的女子略微怔然,随即站起了身,同时微微抬手试图将袖中机括藏深一些,然而手指无意下按,却恰恰扣动悬刀。
众人瞩目间,一条树枝便如一道闪电般直射向台上的夫子,幸而女子在察觉到不对时赶忙将袖口上抬了一些,枝条便只以迅雷之势击打在了夫子的巾帻上,枝头间几颗果子在乌黑的巾帻上破散开,留下一片绯色。
一片止不住的窃笑声顿时在斋内四散开来,女子左右两边都传来幸灾乐祸的低语。
林箊无视周遭同窗们挤眉弄眼的调笑,只装作无意般扫了一眼前排端坐的一个清丽背影。
身影的主人似乎对当下发生的阵阵嘈杂置若罔闻,只依旧静静低首研读着案上书卷。
林箊一时间仿佛松了口气,明眸微挑,朝身旁的几名损友飞了个眼刀,收到威胁信号的几人忙笑着撇开了脸佯装苦读起来。
“……你!”年岁尚浅不够老到的夫子霎时间气得满面通红,他将手指向窗外,嗓音因为激愤而微微颤抖,“你去桩林中罚站,未到人定之时不得回舍馆休息,今日不准进食!”
眼见被罚,林箊眉梢略略上挑,面上仍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慵懒含笑模样。她正要朝外走去,却又听夫子道:“袖中物事交出来,散学后我交予护学销毁。”
心下微叹,林箊将袖中暗弩拿了出来放在案上,垂下双眸,直截了当地出了学斋。
同窗好友君思齐看着她颇显无畏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边开始盘算晚间偷偷为她留出一些暮食以免她挨饿,边与其他人在夫子的督促下继续研读课业。
身姿轻灵的女子驾轻就熟地来到平日练习基本功的桩林下,一个纵身提气飞到了木桩上,随即开始百无聊赖的罚站时光。
由于桩林的木桩较为狭窄,人站立其上时通常都只能单脚独立,于是林箊左脚站累了就换右脚,右脚累了又换左脚,想方设法为自己省一些气力,散漫神态中丝毫不见被惩罚的懊丧模样。
今年是林箊进入长庚校学的第一年末,除却刚入学的那一个月,夫子们还不熟悉新来的学子容貌,之后由于林箊屡犯校规学则,不仅教授她课业的夫子对她印象深刻,她的行事作风就连不常留在校学的山长也略有耳闻。
因为长庚校学从未有过主动劝退门生的先例,但凡拜入校学就可接受教导,只有授业深浅之分,因此夫子们对林箊也无可奈何,只能期盼她通过不了夏校后被罚入训谕院苦修,自己知难而退。
知道考校失败的后果之后林箊也不是没有担心过,毕竟训谕院的纪律向来严明,单是每次修习武课下来都让人身心俱疲,更何况是一年苦修。只是积习难改,除了她感兴趣的天文术数,其他课业于她来说都如同穿堂风过耳,进了就出,留不下一丝痕迹。
林箊一边心疼那支跟随了自己许久的暗弩,一边盘算着舍馆床榻下藏的那只做了一半的木鸢还需要哪些材料,不知不觉间,便站到了散学的时辰。
看着不远处过道上往来的学子不时投来好事的一瞥,或有其他斋的娘子在看到她之后窃窃私语地调笑,林箊从容自若地冲他们微微一笑,伴着唇边笑意,右袖微抬,一只纸鸢便随风飘扬,直飞入女郎堆中。
有好奇的女子捡起纸鸢,便发觉纸上有字,拆开一看,写的竟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再抬眼看去,桩林上被罚的人秀发绾起,一缕青丝随风被吹到唇角,配上那副明眸皓齿的容颜,若不是当下场景有些不便,倒真有几分妩媚风流的意味。
拿着纸鸢的女子莞尔一笑,却也捧场地自路边折了一支白色野花,手腕微动,便用巧劲将花射向了桩林上的那个身影。
林箊眼疾手快,侧身微闪,左手便稳稳地将野花握在了手中。她将花放到鼻前轻轻嗅了嗅,而后笑盈盈地把花别在了前襟,随即遥遥对送花的女子拱手行礼。
有认识她的夫子见她这副顽劣模样,边摇头离开边直叹顽劣小儿不知悔改。计都斋的同窗们则好事地靠近了与她笑闹。
“此君,你又在逗趣其他斋的女郎了?”
“此君,你先前那支暗弩什么时候给我也配一副,看着威风得紧!”
“此君,马上就到夏校了,你这样天天被先生罚,还怎么跟上课业?”
此君是林箊的字,她虽然课业不精,但性格豁达外向,与同窗交情都很是不错。再加上她总能拿出些新鲜有趣的东西,不少学子便愿意与她交好,其中以君思齐为最,他们二人都出身于邕水镇上,从小便是至交好友。
林箊挨个应答了,而后露出一脸明媚的笑,“即便是不被夫子教训我也听不进那什么《古今释词》或《明诀经传注疏》,倒不如让我来练习武课,下回给梁武师还课还能少受些责罚。”
“你倒豁达,可到时候若是考校失利,名字被刻上折戟碑,你娘知道了还不给你褪层皮?”有面带谑色的女郎笑着朝她喊道。
“那我又该如何是好?”林箊微叹口气,也有些无奈。
长庚校学的学生平日都是居住在校学准备的舍馆内,只有夏校结束之后会有长达月余的休假可以让他们返乡。因此待到休假时,一些离得近的城镇的学子都会由师长护送回乡,顺便与他们家里人聊一聊他们平日的表现与夏校的结果。
不巧的是,邕水镇就在长庚校学所在山林的山脚不远处,属于师长护送的范围。而林母脾气向来火爆,若是真知道她干了这么有辱门楣的事,怕是能拿着棍子给她从城西撵到城东。
不过乾元大陆人人尚武,长庚校学也不例外。虽然学子们文武兼修,但是夏校里武试所占的分数比例比文试要大不少,所以如果武试能拿到一个好成绩,那么夏校也不是全无希望。
掂量了一下自己那半桶水的功夫与尚算看得过去的轻功,林箊觉得有点悬。
“倘若能与二十八家一般修习七政课业便好了。”她暗自嘀咕。
二十八家分别是乾元大陆上二十八个世家,他们分散于大陆各处,互有往来。由于二十八家所在位置恰合二十八星宿方位,因此他们又按各自所处方位笼络建立了极大的势力。
长庚校学位于大陆东方,由东方所辖的七大世家联手创办,校内十一斋的划分也是按七政四余的名目所建,属于东方的几所知名校学之一。
乾元大陆几乎所有校学都是由二十八家筹集建立,因此各大校学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只有二十八家的直系子弟能够入七政学斋中,修习最为高深的学问与武术。
世家子弟们生来便有最为优越的学习环境与经年累积的丰富藏书,除非普通人家的子女拥有惊才绝艳的天资能够让二十八家看中并招揽入门下,否则穷极一生也无法望其项背,因此让她生出感慨。
日渐西沉,天光缓慢地黯淡下去,星月重新悬挂于半空中,微弱的冷光洒在空旷而寂静的桩林上,给青衣女子挺秀的背影披上一层白纱。
纵使被指轻功造诣不浅的林箊白日里再如何投机取巧地省力,几个时辰的单脚站立还是不可避免的让她腿脚逐渐麻木。
感受着腹中饥肠辘辘,平日里慵懒随性的少女也不由得略失神采,开始频频依据天色变化估算时辰。
一个颀长的身影就在此时由远及近快步走来,正是君思齐。
“此君,饿了吧?我给你留了一份炊饼,还有一些家里带来的鱼鲊,你将就着填填肚子。”
林箊目光一亮,清亮双眸满含笑意。
“敬修,便知道你会来!”
估摸着时辰已近定昏,护学们应当不会再往这边来了,林箊干脆直接从木桩上跳了下来。
由于站得太久,跳下来的时候酸痛感如潮汹涌,她腿一哆嗦,险些软了下去。君思齐正想要扶她一把,林箊却已经站稳,几步迈过来将他手中的暮食夺了过去。
校学的院厨烹调手艺还算不错,炊饼虽有些凉了,但胜在面饼制作得柔软适口,凉了也不发硬,合着鱼鲊一起吃倒也有滋有味,且很能饱腹。
林箊三口并作两口地将两张炊饼并几块鱼鲊吞入腹中,终于觉得身躯获得了一丝活力。
“多亏你了,敬修。”林箊长舒了口气后笑着拍了拍他,“快回舍馆歇息吧,已经亥时了,你轻功薄弱,再不回去担心被护学发现。”
君思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白衣上被留下一个脏污的印记,点了点头:“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课,莫要因为来迟又被先生罚了。”
林箊随意地摆了摆手,浑不在意的样子,两人便朝各自舍馆的方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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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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