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行书

当天宴会结束,想到梁思原的不辞而别,孟清心里不踏实,她给他打了很多次电话,一遍又一遍,直到电话接通,她听到了何菁的哭声。

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孟清赶到医院的时候,身上穿的还是宴会上的那身礼服,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她踉跄着靠近,看到何菁坐在那里,一身的血已干涸。

那份诊断书被她攥在手里,血迹浸透后褶皱变得发黑,像一块块陈年的锈迹。

“是我逼死他的吗?”何菁眼泪哭干,皮下的筋脉凸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张口如崩断的弦。

孟清惊厥,愕然望向她,许久才回过神来,摇头,“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何菁肩膀颤抖,掌心的纸页碾破,“我以为他知道,我那时候说的只是气话,他怎么能用这种手段来报复我,不管他做了什么,他都是我心尖上掉下来的肉啊。”

孟清没有立场责备,她的心同样充斥着茫然,在大雾中无措地寻找。

也许疲惫和压力早已经让他濒临崩溃,那份诊断书变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无法接受自己正在失控,他不甘堕落,却已没有力气再从当下的困境中脱离,而他试图求救的两个人,在悬崖的边缘,为了赶自己的路,无意地轻轻推了他一把。

失去活下去的意愿,是不是也等同于一种死亡。

人到底有多绝望,才会选择刎颈这样惨烈的方式。

“他只是生病了。”孟清喃喃,心脏在喘息中一阵阵痉挛。

何菁干涩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泪水,她怎么也想不通,“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从小到大,他一直过着很优渥的生活。他为什么会生病?”

“何姐。”孟清失魂,“一个爱吃梨的小孩儿,吃一辈子樱桃,也不会觉得幸福。”

凌晨五点,手术结束,人转到ICU后,孟清陪何菁去办了手续。

何菁情绪低沉,身体近乎虚脱状态,孟清强撑着将她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安顿下来,空荡的房间里,两两沉默了许久。

“何姐。”孟清低语,“你要照顾好自己。”

事到临头,她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何菁轻轻转头,看到她起身,喑声问:“你要去哪儿?”

“回北新。”

何菁静静看着,听到她说:“我也有很多没有解开的疑惑,我不想再被动地等待,我想去寻找答案。”

ICU的玻璃窗前,孟清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页轻飘飘毫无生息的纸,她快要认不出他,手按在上面,想要拂去一些距离,微弱的声音仿佛耳语,带着安慰,“你要等我回来,梁思原,我们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完。”

里面的人无法给她回应,第一次忽视了她的请求。

折返的高速上,雾蒙蒙的天光破晓,那张名片躺在手边的置物格里,等见到人,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的餐厅里。

孟清坐在阳光炽烈的餐桌前,在包间门打开的那一刻起身,轻声唤她,“林小姐,打扰了。”

林晞怔了下,随即笑道:“姐姐,你穿这么隆重来跟我吃饭吗?真的吓到我了,好漂亮。”

熬了一整夜的脑子变得迟钝,孟清没有回答,只是让她坐下点菜。

“就我们两个吗?”

孟清点头,林晞说:“那简单吃一点好了,吃不完也是浪费,你有忌口吗?”

“没有。”

林晞点好了菜,把菜单递给服务生,门关上,等待时微笑着看向孟清,“现在可以告诉我是因为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梁思原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孟清缓缓,“拜托你,我很需要这个答案。”

林晞不答,将水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他不肯告诉你吗?”

“他不希望我给他的是同情。”

“那你就不该让我做这个推手。”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孟清觉察自己的颤栗。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林晞攥着那杯水,“他怎么了?”

孟清轻声,“他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

她以为林晞会继续问下去,会询问两者之间的关系,可安静了两秒,林晞只是喝一口水,带着思索,像在回忆那些篇章的序幕,对她笑了一下,“梁思原曾经喂养过一只土黄色的猫,那是他刚过去的第一年,他为了保护小猫被狗咬伤,是我带他去诊所,帮他垫的医药费,那也是我们关系好转的开始。”

孟清看着她,林晞说:“你应该知道,他大学学的不是我们这个专业,所以他刚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成绩一塌糊涂,我本来瞧不上他的,可他很刻苦,学期结束的专业考试,他是第二名。”

“第一名呢?”孟清试着让自己放松一点。

“当然是我啊。”林晞笑,“我一直是我们专业最好的,他的一年,赢得了别人,但不能抵过我的三年。”

孟清也跟着笑了。

“不过那时候他太忙了,如果他有更多的时间放在学习上,也许会有一个更好的成绩。”

“为了打工么?”

林晞嗯一声,“他刚去的时候右手受伤,找不到什么活儿,就在外面给别人画画,肖像、风景,中国的、西洋的,什么都有。后来有一个画商喜欢他的风格,给他办了一个私人的小型展出,有个报社报道了出去,让他遇到了肯给他开画展的伯乐。他能在那边成名拿奖,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推荐。”

“这样,就能好过一点了吧。”

“我不知道。”林晞说:“他没有签那边的画廊,一直是作为独立艺术家,借他们的渠道申报奖项和交易,听说抽成很高,还要分给那位名流一部分介绍费,也许落在他手里的没有多少,反正那些年,他一直过得很拮据,除了卖画,断断续续都在找工作。”

这跟孟清想的不一样。

“那时保研,我的导师,还有很多口碑很好的老师都很喜欢他,对他发出过邀请,我提醒过他早一点做选择,但一直到最后,大家的双向意愿都定下来,他接受学校的安排,去了一个脾气很差的Stupid whitemen组里。”

“他也许不在乎老师脾气的好坏。”

“当然,他是好学生。”林晞说:“但他是那里唯一的亚裔。”

“他被孤立了吗?”

“姐姐,你太含蓄了。”林晞摇头,“是歧视,淌在他们紧密捆绑的血统里的东西。孤立只是让人孤独无援,歧视是攻击,是没有理由的霸凌和打压,那个导师根本不想要他,留下他是因为,他是他们那堆垃圾里学术能力最好的,他想吞占他的成果,让他们所有人都能风光的毕业,为了他的奖金和梁思原能给他带来的名利。”

“他没有想过换一个导师么?”

“我也这样问过他,而且当时只要他愿意,是有年轻导师愿意接收他的,可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疑惑。他从来不拒绝任何坏事,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是故意那样做的,是他自己甘愿承受的。”

她不知道原因,可孟清知道。

“我们专业硕士是两年的学制,当时他没有打算读博,那两年他一直在给导师打工,每天接近十四个小时,包括一些不该他干的杂活,没有报酬,所有论文和成果全组共享,把他的名字放在最后一位,甚至不署名,他都没有过意见,直到那个导师给了他延毕的通知,他们在办公室里吵了一架。”

他读了三年,孟清以为那是正常的,“他还是没有离开。”

“他走不了。”林晞说:“他那两年没有任何成果是属于自己的,高强度的工作让他能力所及的东西已经接近枯竭了,一旦他离开,就要换一个方向重修,他当时只想尽快回国。”

“后来呢?”

“后来,他用了一年,换来了第二份延毕的通知单。”

“为什么?”

“因为他的导师还有新的学生没有毕业。”

孟清背后发凉,包间的门打开,服务生开始上菜。

等菜上齐,门重新关上,林晞看向孟清,“你知道梁思原最好的作品是什么吗?”

孟清恍惚,摇头。

“大家都觉得他的工笔是最好的,但我觉得是行书。”

孟清没有见过,或许见过,是她认不出来,“他写了什么?”

“一封举报信。”林晞回忆那时,仍觉得不可思议,“四千八百一十三个字,七米长卷,从凌晨到第二天傍晚,水米未进,全靠一口气撑着。”

“有用吗?”孟清语气很轻。

“拿给校方当然没用,那个人借研究之名侵占了很多官方基金,一些知情的领导也分了一部分,但梁思原当时是已经成名的画家,他认识很多名流和媒体,没有人不怕这样的丑闻。”

“他们会让他这么做?”

“当然不会,但那是书法,是艺术。”林晞蔑笑,“那些人根本不懂中文,更不认识繁体,很多小报都愿意给他宣传,还有人出过高价想要买下来收藏。虽然这些力量不大,但那边的人对racist非常敏感,何况是一个知名院校的知名艺术家,所以当时还是引发了一些讨论,让校方不能不调查。”

“查清了?”孟清以为这是一个转折,林晞却摇头,“调查开始的第二天,梁思原住的地方被人盗窃,所有家具和他的东西都被毁了,他经常喂的那只猫,被烫死在一个铁皮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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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俞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