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联考还有不到一个月,封闭式的集训与过去不同,高压环境下,不止强度在提升,人的性情也在经受着一点点被削平磨光的考验。
家在当地,距离学校都不远,考的也是本地的G大,梁思原过去一直是走读,从没有住过集体宿舍,刚搬进来时充满了不适应。
比如,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洁癖,学画画的灰头土脸再正常不过,可看到孙一帆随手乱扔的袜子,以及试图把鞋子一起塞进洗衣机的样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地上到处都是碳灰,几个人常画画的地方黑得发亮,衣服就没有一件是没粘过颜料的。
宿舍里总是吵吵闹闹,儿子孙子乱成一团,横拳扫腿地抢画材,骂骂咧咧地关灯。
梁思原来了之后,他们寝室就成了全楼最干净的一间,坚持了两周,换来一个优秀寝室的锦旗,让人十分羞愧。
不能融入是一码事,接受又是另一码事。
在宿舍的第一天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当大家熬了个大夜满身疲倦地躺到床上时,疲惫和困倦轻易就把他拖进了梦境,紧接着,那些难以容忍的东西也渐渐不再入眼。
起得早,睡得晚,觉永远是不够的,只有在每个课间抓紧时间眯上一会儿,宿舍里几个人轮流带饭,从宿舍楼到画室的那一段路每天都赶得很急。
“听说隔壁已经集体在画室过夜了。”联考倒计时上红色的字牌成了催命符,孙一帆顶着两个黑眼圈,“真不当人啊。”
“我觉得我这次模考画得挺好的。”旁边一个女生回头,“原哥,一会儿能把你速写和素描组合给我看看吗,你这俩肯定又是第一。”
梁思原正低头小憩,孙一帆对女生比了个“嘘”的手势,女生立刻明白,缩回去时,孙一帆悄悄地说:“昨天老师刚找原哥谈了话,你就别扎他的心了。”
“啊?”
“这次速写第一名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她还是综合第一,色彩巨强。”
梁思原睁开眼睛时,孙一帆及时收住话茬,却还是落了个尾巴进他耳朵里。
“哇,华哥今天帅啊。”孙一帆故意转移话题,看到踩着铃声进教室的程庆华,“换新衣服了,肯定又是师娘买的。”
程庆华笑,“这还有什么疑问么?”
说完,手臂一伸,露出手腕上一块闪亮亮的新表,“从头到脚都是。”
炫妻狂魔。
底下一片嗷嗷乱叫。
梁思原将空了的颜料补进格子,自我隔离在热闹之外,麻木中已不想在意任何事情。
一开始轻松的氛围过了,评画讲得严肃,梁思原全程头也未抬,专心画自己的画,直到程庆华在讲他那副速写动态时点了他的名字。
“原哥。”孙一帆小声提醒。
梁思原没动,在孙一帆第二次叫他时,才抬眸看向程庆华。
“我说让你找三班李老师拿吴珊珊的画来看看,你去了么?”程庆华皱起了眉。
“没有。”语调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为什么?”
“不想去。”
“梁思原,你给我站起来。”程庆华有了火气,“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你还想不想好好学,昨天说的又忘了是不是?”
昨天何菁来过,因为又要出差,给他送了些东西,跟程庆华谈了他的学习。
她对他总是抱有期望,又缺乏信心,在看到他的画时,嘴上不说,不赞许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那是一双看惯了名画佳作的眼睛,以他现在的水平,根本不入流。
这段时间里,梁思原被否定了太多次,连往常最好的速写都跌了跟头,好像已经一无是处。
临阵冲锋最怕的不是不够勇猛,而是信心消亡,是退缩。
“0.1的分差。”梁思原起身,在那一刻,没有隐藏住内心积蓄的厌烦和逆反,尽数通过那双眼睛表露了出来,“我不觉得这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
一块巨石投入湖面,霎时间,涟漪四起。
全班最好脾气最听话的班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周围一帮人瞠目结舌。
程庆华面不改色,说:“你现在心比天高,这0.1就足够让她排在你前面,如果选拔只要一个,这个名额就有她没你,你瞧不起这0.1,怎么不看看人家的色彩比你强了多少,已经最后冲刺了,还不肯虚心,你有什么可傲慢的?”
程庆华毫不留情,句句戳到他的薄弱之处,梁思原无言以对,再说下去,就全无道理。
他知道自己有问题,可人越是无能时,才越觉愤怒。
压抑即将要倾泻出来的戾气,梁思原将视线移开,拔脚往教室外面走。
“你给我站住,去哪儿!”程庆华没想到他来这一出,火气一下子窜到了脑门上。
梁思原没有回头,赌气一般,凉丝丝抛下一句:“借画。”
说完不顾程庆华在后面的呼喝,大步离开了那间沉闷的屋子。
进入冬时,外面起了风,天气已经很凉。
画室外面种了一排梧桐树,黄色的叶子堆积,落在地上,被风推着翻动,卷到小径围石的路旁,踩上去声音绵碎,像踏着叶脉上度过的一整个凉秋的痛根。
好像有很久没有这样闲散地站在一处,随意让光落在身上,让影子遮住眼睛,让风从呼吸里穿胸而过,涤荡几分浊气。
梁思原抬头看着那不剩几片叶子的枯干,人渐渐平静下来,想到刚才的事情,如果让何菁知道,大概又会觉得他实在大逆不道,无可救药。
当所有人都对他失望的时候,还有谁会相信他。
梁思原低头,摸出手机,很轻易地就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孟清的名字。
指尖迟疑,梁思原不确定她这个时间在做什么,想了几种可能,猜测再三,怀着紧张的思绪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没人接,梁思原有点担心,又怕打扰她,正打算挂断时,那头传来孟清轻柔的声音,“小弟?”
她像是刚刚睡醒,语气带着几分懒怠的缱绻,软绵绵的。
“我吵醒你了。”梁思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抱歉。”
“怎么一醒来就听到你在道歉。”孟清在笑,“傻乎乎的。”
梁思原一噎,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课了么,今天怎么这么早。”孟清大概穿了件外套,下床到外面接了杯水,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是轻的,从不急躁。
梁思原心绪跟着平静下来,实话实说,“没有,我逃课了。”
被寂静钻了个空隙,孟清再开口,笑语中全是纵容,“为什么呢?”
她的不在意让他放松,给了他一点恣意妄为的底气,梁思原说:“学不下去,心里烦躁,出来透口气。”
“那你现在觉得好点了么?”
“嗯。”
“那……回去上课?”孟清带着征询,尾音俏皮地上扬。
梁思原笑了一下,“再聊两句可以么?”
“可以啊,聊多少句都可以。”孟清笑着,“不过要等你考完试回来之后。”
“现在呢?”
“现在……”孟清想了想,“要有原则,只能再说三句。”
梁思原慢慢往小道的另一头走,“每人三句么?”
“这也算一句。”孟清轻笑,“我的也算。”
“那你先说。”
孟清笑得温和,“那就希望我的小弟考试顺利,学得开心一点,等你回来,姐姐有礼物送你。”
梁思原心头一动,开口唤了她一声清姐,才记起自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想提醒她照顾好自己,想告诉她不要太累,想说天冷了,记得关好门窗,多添件衣服。
可想来想去,想到自己尴尬的处境,还是把这些都咽了下去,所有关心和思念都藏在喉咙里,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会尽力,不让最后的结果留下任何遗憾。”梁思原说:“清姐,谢谢你。”
“收到你的信心和谢意了。”孟清笑着,搅拌着什么东西,勺子碰到杯壁,悦耳的叮咚声,“那……再见。”
梁思原守着规矩,只是嗯了一声,等待孟清先挂电话。
一秒,两秒,细微的笑钻进耳朵里。
“小弟。”孟清停下手上的动作,梁思原能想到她此刻靠在某处的样子,“忽然想起,忘记一句很重要的话,让姐姐暂时打破一下原则。”
身体里的火在烧,雀跃的,怦然的,含着期待,吊着忐忑。
孟清笑吟吟道:“不要有太大压力,在姐姐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加油。”
惊弦清脆,雀鸟展翅,冰层下的流水尚存暖意,平稳地淌过每一寸土地,浇灌万物。
梁思原垂眸,紧绷的唇角绽开了,“我知道。”
“你犯规了。”孟清语气轻松。
“是。”梁思原停下脚步,“不过在你面前,我一向没有什么原则。”
孟清笑了一阵子,梁思原郑重,“考完试见。”
“好。”她答应着,“姐姐等你回来。”
天外寂静,万物空明。
离开小道回教室之前,蓄谋已久的天幕敞开,一道道被剪碎的雨丝落下来,沁凉如冰,入骨的寒意。
不过短短的几时,恣肆的雨水已织成密网,天色渐暗,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梁思原走在教学楼的檐下,听着雨打风吹,内心却不再有任何的波动,脚步从容。
因为有人已经提早给他备好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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