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原。”何菁神情严肃,脸色不太好看,“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一片死寂的沉默。
房间里堆砌的画作杂乱,显然是被人翻动过,那幅肖像夹杂其中,没有被优待,改换了位置,公平地被堆放在了一边。
何菁看过了,那么,孟清呢?
她会怎么想?
梁思原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保持了太久的温良在瞬间近乎溃败,他跟何菁之间有很多恩怨清算的方式,可偏偏当着孟清,他就不能有半点的辩解。
如果她已经看清他的卑鄙,至少,还未曾见过他的乖张和恶劣。
“模考的事情,如果我不问你们程老师,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是么?”何菁语气还算得上平静。
梁思原不言,何菁坐在他的书桌前,看着上面没怎么动过的习题册,说:“张老师上周就回了G大,学校拿回来的试卷原样放在这里,补习老师给你订的错题你也没有修正过,那我问你,你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集训这一件事上,为什么还会考成这样?”
没有回应,梁思原垂眼,想到何菁在安排他的学习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他从小学书,五岁学画,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老师,都是业内鼎鼎有名的大家,精神和物质,他从未被亏待过半分,这样的起点已经超过了大多数人。
所以,他理当有余力比别人学得更多一点,更优秀一点,他的整个人生,都应因此而领先于人,否则,他凭什么对得起他们为他所付出的一切。
“梁思原。”何菁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你这是什么态度,长辈问话不答,你觉得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吗?”
“没有。”梁思原逃避孟清的存在,缓缓呼吸,“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何菁语气逼人,“拿到成绩之后你就没有反省过半点是吗?”
梁思原深深地吐息,保持语调的平缓,“是我懈怠了,对不起。”
他已尽力低头,何菁忽然站起来,两手抓起桌边的几本书朝他砸了过去,“你少跟我装,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就不会到这种时候还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孟清受惊起身,向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脑子里短暂地空了一瞬,梁思原故意没有躲开,被砸到的地方钝痛,垂目看清那几本书的名字,是之前比赛时评审老师送给他的,希望他以后继续关注中国传统题材,为其发扬出自己的一份力。
他想到找色彩理论那天的随手堆放,却不解释,低敛的眼眸里蒙上一层沉沉的灰雾。
“孟清说你病了,我有逼你去上课不让你休息吗?”
“没有。”
“这段时候她一直照顾你,对你比亲小姨还要好,你这样对得起谁?”
下颌收紧,梁思原沉声,“是我的错。”
“比赛拿了奖,觉得了不起了,回过头就考一个这样的成绩,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何菁越说越厉,“你爸爸死了,你是刻意丢我的脸来报复我是吗?”
“何姐,你别这样。”孟清被她吓到,忙去拉住了何菁。
梁思原抬眸,冷厉如钉的目光在孟清回头的那一刻自断锋刃,逼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道歉,“对不起。”
何菁所有积蓄的情绪砸在棉花上,人向前走出两步,被孟清紧紧拉住。
“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了,你就别生气了。”孟清劝着,对梁思原说:“去给你妈妈倒杯水。”
气氛僵持,梁思原回身,离开房间的那一刻,听到何菁在说:“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谁,他有尊重过我这个母亲半点吗?”
厨房里没有热水,梁思原站在水吧台前,等着一壶水烧开。
约莫两三分钟,一杯水接得太满,梁思原伸手去拿,听到身后孟清的声音,手微微一颤,热水溢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
他僵立不动,听着孟清说:“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你再给我打电话。”
梁思原没有转身,只是嗯了声。
他听着孟清的脚步走到门口,关门的声音很轻。
梁思原独自站立许久,把水拿上楼,何菁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敲门进去之后,何菁正坐在床上,对着床头柜上她跟父亲两个人的照片发呆。
梁思原把水放下,准备离开时,何菁开口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梁思原没有看她,“交代我的罪责么?”
“你永远都是这幅态度,从你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何菁说:“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小孩子,我的孩子,竟然会这样的恶毒,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梁思原漠然,“一切都是我的错,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却仅仅只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
何菁抬起头,视线聚拢在他那张与他父亲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上。
“国画大师梁默平,和策展人何菁的儿子。”梁思原看着她,“却是一个,毫无艺术天分的人。”
“你觉得我很可笑。”
“不,可笑的是我,因为这个家世而一次次沦为笑柄的也只是我。”梁思原说:“无论我做得是好是坏,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比不过父亲所创造的成就,而成为不了梁默平,对你而言,就是我的存在对你们的爱情最大的侮辱。”
“你混账!”何菁忽然起身给了他一记耳光。
耳中嗡鸣持续了一会儿,梁思原抬头,一字字迟缓地说,“你从来都不肯相信,我为了你的期待尽过自己的全力,这世上唯一有能力,为你做成全部事情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梁思原。”何菁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你在逼我,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跟你父亲一起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管你,你就可以任意妄为了。”
“你想都别想!”她咬字加重,“当年住持说你生有反骨,天生是个叛逆的性子,我们两家书香门第,从来就没有出过你这样的人,可我不信单靠我一个人,就管教不好你。你只有一件事说得对,我不管你在想什么,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你就必须成器。”
“那你就当这一切都是我的反骨吧。”梁思原妥协,被无力感包裹的心再说不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从来都无法沟通。
他走到门口,脚步又停住,一瞬间,毫无缘由地想到孟清,想到她提起弟弟时的惆怅。
难过的情绪攫住他的心肠,他即使不回头,也能看到母亲强忍的泪水,继而便想到葬礼那几天,她憔悴得几次昏厥的模样。
“妈。”梁思原唤她,声音随着呼吸,轻轻地说:“我对你,从来都谈不上报复,我明白你的不安,过去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我保证,那些都不会再重复。在你最伤心的时候让你失望难过,我真的很抱歉,我当时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才有勇气接下去,审视自己那些混沌的时光,“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在过去大部分的相处中,父亲都是一个让他畏惧的人,他把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浪漫和情致都给了母亲,而面对他时,只留下枯燥的学术和严苛的训练。
他整个后半生都在研究壁画,年幼的梁思原从来听不懂他说的那些,回忆起来,只记得有几次梁默平在极度的疲累之下,抱着他讲起古代的神话故事,讲那时的宗教与信仰。
一团缥缈神圣的薄雾笼罩了他对父亲工作的大部分印象,一个严师,也成为梁思原对他父亲身份的全部归纳。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父亲只是惧怕,尤其是少时学书时日复一日严酷的逼迫,可当父亲在归途中跌下悬崖,他从外界铺天盖地的新闻中得知他的死讯,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那天,他的书法刚刚在市级比赛中得了奖,写的是梁默平一字字教他念过的,《归田园居》选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久困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阴差阳错,好似他一生的注脚。
“对不起是真的。”梁思原喑声,“可我还是希望,你以后的人生,可以只为自己而活,父亲死了,我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最终的结果如何,请你,让我自己承担。”
说完,把门关上,不再去看母亲的表情。
房间里一团糟乱,梁思原把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看到堆在墙角的画,想到孟清,心尖仍在抽痛。
他拉起窗帘,在床上躺下来,打开手机的那一刻看到了孟清的短信。
【小弟,你还好吗?】
【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很大,成绩有起伏是正常的,不要太放在心上,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够调整好自己。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并不仅仅是因为成绩。】
【你妈妈今天只是累了,你不要跟她争论,早一点休息,等她稍微静一静,就不会再这样了。】
【如果,她的态度没有改变,也不代表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你不要总是说对不起,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人往往总对太好的人太过苛刻,可姐姐觉得,优秀的人也应该被允许一些不那么优秀的时刻,总是悬在高处,也是很累的,就算你真的有所懈怠,也不用过分自责。】
【我跟你妈妈说了一些话,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进去。】
她还在为他开脱。
梁思原猛烈跳动的心不能保持平和,也无法冷静,看到屏幕上又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看到你这样,觉得很心疼,可是又没有办法帮到你,只能盼着,你还有很多很多的勇气和坚持,可以度过这段瓶颈与低谷,姐姐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一直支持你。】
梁思原心头发酸,看着那一个个好像刻意提起一样的“姐姐”,无法抑制忐忑,手攥起又放松,在屏幕上打字:清姐。
顿了顿,才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心态,问她:你今天,看到我那幅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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