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如绮愿

霖景还沁着三春的雨,暮色漫过半边粼粼,一半黑一半橙。

苗绮终于等到船桨破开水面的声音。

乌篷檐角滴落的雨珠,拦不住思念漫进船舱。

“父亲——”

全家入狱时未落的泪,此刻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眶。

苗榆林迈出船只时,听到石阶下传来遥遥呼声,等他看清那抹素青身影的刹那,踉跄半步,肋骨间阵阵闷痛。

小女儿一夕之间便换了模样。

都是他的错。

“阿绮……”他伸手去触苗绮奔过来的身影,粗粝指尖悬在半空中生生顿着。

苗绮忽然扑进他怀里。

十五岁少女异常消瘦,肩胛骨硌得人心口生疼,经过了诏狱里最冷的冬夜此刻苗榆林却觉得滚烫了起来。

那日大理寺来抄家,他悔恨莫及。

如今受他连累,绮儿欢脱不再。

还有澜儿……葬送的不仅是前途,还有性命!

“绮儿已备好行囊,父亲带我走吧。”她声音闷在衣裳里,轻喃声传出,掺碎了哽咽。

她在这里没有家。

废旧的苗府不是,秦家更不是。

她像依附的菟丝花,在秦家借住终日不敢有半分疏漏,她感激秦凌,也的确不该再将这份恩情线延长。

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忍不住往后循着——

“父亲,兄长呢?”

苗榆林浑身一震。他浑浊的眼里终于有了光亮,却是折射的泪花盈满眼眶。

空气仿若被寒霜冻结,死寂沉沉。

苗榆林站在那里,身形佝偻,像是被命运的重担压垮。

苗绮一脸茫然,视线在他年迈苍老的面容上徘徊,满心疑惑。

他忽然攥紧苗绮手腕,“你大哥他……”他喉间像滚着沸水说不出话,“澜儿他……”

苗绮抬眸看他悲戚的脸,不可置信的退后半步,差点跌落台阶。

只见苗榆林目光忧伤,声音裹挟着无尽的悲恸, “澜儿他没了!……”

话语在空荡荡的街道里飘着。

苗绮悬着的思绪瞬间崩塌,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她嘴唇颤抖着,发不出一丝声音,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苗澜的音容笑貌。

那个总是温柔地摸她头,护着她长大的大哥,那个总教诲她诗书的大哥,怎么可能就没了呢?

苗榆林松开苗绮的手腕,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传出。

苗绮缓缓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泪水浸湿了裙摆。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空洞与茫然,带着哭腔问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他……他怎么会……”

苗榆林也满脸泪痕,哽咽着说道:“自从入狱后,我再未见到澜儿,出狱时才见了他的尸体,是被凌虐而死——”

苗绮的泪水再次决堤:“大理寺与我们苗家究竟有何等仇怨!竟致兄长于死地!”

苗榆林手发着颤:“绮儿……不是大理寺,是北镇抚司……!”看她眼眶仍红着,泪却止了,满目震惊疑惑,“那日引我认领澜儿尸体的,不是大理寺的人,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们的腰牌,挂的是北镇抚司的名头!”

苗绮脸色蓦然发白。

…………

苗家经历变故后,如今已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苗榆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给儿子置办最好的冢。

一提到这件事他就神智不清,急切万分。

父女俩暂时未能如愿离开霖景这个是非之地。

苗绮指尖几乎要陷进肉里,她浑浑噩噩往秦家走去,一路上她都觉得自己像一缕孤魂,飘飘荡荡,不知归宿何方。

秦家的高墙近在眼前,朱红的大门此刻在她眼中却如地狱之门般阴森可怖。

往昔与秦凌相处的画面不断闪现,可如今立场已变,她攥紧拳头,指甲刺进掌心的疼痛都无法驱散心头的阴霾。

正巧听到勒马声,扭头望竟是秦凌在此刻归来。

苗绮身形一僵,仇怨与过往的情意激烈挣扎,让她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秦凌翻身下马,步履急切,在抬眸间撞进了苗绮那满是恨意的目光中。

却见她突然收了情绪。

苗绮强忍怒意与酸意,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这里,她只给自己留了最后一点倔强,绝不能在仇人面前落了情绪下风。

秦凌初不解,也没多问,站定后只轻声问她,“苗姑娘,怎不入府?可是见过苗大人了?”

算了算时间,想来苗榆林该到霖景了。

苗绮踏出阴影,一步一步朝着秦凌走近,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像是要将满心的痛苦与愤怒都宣泄在这地面上。

“已见过了,家父现如今担不起秦协领一声苗大人了。”格外冷漠的语气。

原是圣旨还是快他一步。

早早送到了霖景。

“秦凌,”她的声音冰冷刺骨,“我大哥呢?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她头一回真切唤他的名字。

却未曾想是今日这样场景。

眼前的人风尘仆仆,仍是一副端正克礼的模样,如果不是父亲所言,她定然还被这样一副好皮囊,好伪装骗着!

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冷凝。

秦凌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被她决绝的话语哽住怔住。

看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了。

“我正巧想与你说此事……苗姑娘,节哀。”

一阵寒风吹过,吹起苗绮凌乱的发丝,也吹的她睫毛不断颤抖。

他总能轻而易举牵动她的思绪,曾经心心念念,见之欢喜的人,却极有可能是杀兄仇人……让她如何能不痛彻心扉,肝肠寸断?纵有千般委屈、万种悲戚,却无人可诉,只能任由那苦涩的泪水在心底肆意翻涌,化作无尽的恨意。

“那我只问你一句,”苗绮的眼眶泛红,“我苗家如今家破人亡,我兄长死于刑罚,这其中有没有你秦协领的手笔?” 她死死地盯着秦凌,似要将他看穿 。

秦凌叹了口气。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样。

“没有。”秦凌前进一步,“没有,苗姑娘,我不知事缘如何,让你有这番询惑。但事情大概不是你想的那样……还望苗姑娘明示,究竟发生何事,让姑娘对我生出这般误解?”

苗绮柳眉倒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落:“你休要再装无辜!你与那北镇抚司左正道日日相见,密会频繁,此事因他而起,如何让我找不出你的错?”

“因他而起?此话何解?”秦凌诚恳问道。

他的确因苗家案与左正道日日相见,但也可以证实左正道一心扑在此案中,并未有过二心。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在这清冷的庭院中回荡,满是凄凉与悲愤:“我兄长苗澜,是为左镇抚司之人所害!”

秦凌长叹一声:“苗姑娘,你如此猜忌,实非我愿,”他又冲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仍隔着些距离,“你需冷静下来,北镇抚司大半的人都在霖景,又如何出现在大理寺牢狱?左大人现如今已身在长安,无法当面对证,更说明了怕是有奸人暗中作祟,还望苗姑娘深思。”

苗绮听到秦凌的话,浑身一震,原本汹涌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灭,刹那间冷静下来。

她紧咬下唇,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可眼神却迅速恢复了清明与冷冽。

的确如他所言。父亲看到的只是腰牌,并不一定是北镇抚司的人,极有可能是有人嫁祸——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是我太过冲动。但我兄长的死在大理寺是真的,我且问秦大人一句,大理寺的人又如何在定好的行刑日前动用私刑,这又如何说得通?北镇抚司——仍有嫌疑,除非你告诉我,我兄长根本没死。”

“我会送信给左大人,将此事查清楚,给你、给苗澜一个交代。另外,我还要提醒苗姑娘一句,苗家,始终被人盯着。”

秦凌并未言明,苗绮只当他说军饷案一事牵扯至深。她固执地扭头,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不必了。”

她过去太过依赖他人,天真地以为真相会轻易浮出水面,以为有人相助便能万事顺遂。可结果她等来的是苗澜冰冷的尸体,是家破人亡的惨状。

如今,她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她要离开了,但半个她已经死在这里。

娇俏的她,钦慕着秦凌的她也被葬在这里。

“秦凌,你说你与此事无关,我信你。这些日子,承蒙你的悉心照料,我满心感激。如今,你我都要踏上各自的路途。或许你早已洞悉我心意,我虽难以启齿,但说出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往后便再无遗憾。

曾经,我对你情愫暗生,那些相处的时光,每一幕都刻在我心间。可今日,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比起这段缥缈的感情,家人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兄长的离世,苗家的变故,让我明白守护家人的责任重于一切。

我始终欠你人情,半个月内我就动身离开霖景了,若你有需要,只要你开口,我定当全力相报。从此,山高水远,你我各自珍重。待我为兄长讨回公道,若有缘……有缘或无缘,祝你一生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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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陈年酿半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