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寿宴这几日,确实像商策所说的“把宫门门槛都踏平了”。
太后福寿齐天,圣上仁孝,于寿宴一事未多加苛责,只道但凭太后心喜即可。
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将家族名帖递入这寿宴门槛,说是来“沾沾太后喜气”,可这金玉堆里打滚的心思,保不齐是想借着这般难得一遇的事儿,往自家门楣上多镀几层贵气。
太后娘娘也仁和宽厚,着人一一回道已收下心意了。
如此倒叫送礼之人皆松了心,只盼这礼能贴合心意,等宫里传出喜讯可叫全家平步青云。
却不知这皇城的琉璃瓦下,哪片落叶不是镀了金光,或者说不是浸着千般算计、万种权衡?
生辰贺礼仍流水般往偏殿内送,堆得连脚步都难挪开。
里面的人正对着门口斜倚在寝榻上,连眼皮也未抬一抬。宫人们都还在门口踟蹰,不知该如何行事。太后性格难测,慈宁宫的门槛难迈的很。
自先皇殡天,她不愿与人亲近,晨昏定省的妃嫔全都免了请安,宫人更是难见她半分笑影。
况且早些年精神错乱,反复无常......
只见她懒懒抬袖挥了挥,“都搬去库房收着,哀家瞧着晃眼。”
宫人闻令忙不迭应下,满殿珠光宝气不消片刻就散了些。
小丫鬟阿峦捧着重器往库房奔着,忽见殿外廊下竹影一动,抬眼望见明黄身影,手中鎏金盘险些打翻,膝头一软便要跪叩,正欲通传:“圣上——”却听上头之人轻嘘,径直踏入殿中。
阿峦才敢抬头,只见圣上侧颜如琢玉,眉骨与下颌线竟与太后娘娘分毫不差。
只不过许是这深宫的月光太凉,照得人连眉梢都结了冰。
本就被贺礼喧嚣扰得额角发疼,商韵闭眸倚着软枕养神时,忽觉一片阴影自额前漫过。
尚未睁眼,便闻得龙涎香混着雪水梅香淡淡萦绕,知是那人到了。
“皇帝既来了,怎的连个通传的人都没有?”她睫羽垂着,更是对他此时突然到访毫无兴致。
一个斜倚软枕,一个长身而立。
孝安没答她的话:“……母后,您身体可好些了?”
烛火晃了晃,将她眼角细纹照得分明,殿门不知道何时已然关紧,殿外的宫人也早已退离。
商韵倏然睁眼瞧他,偏生语气仍似裹着冰碴:“这里无人,皇帝不必如此称谓。”
“皇帝”二字语气加重,似乎在提醒他。
见他低着头不答,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商韵收了收态度,“皇帝若为寿礼之事而来,大可以叫内务府拟个单子呈上来,至于寿辰宴——皇帝若真的想好了,哀家会去的。”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利益关系维系的绳子还没有断。
“如此孩儿就放心了。”
商韵终究闭了闭眼,摆手让他离开。
世人皆道孝安帝仁孝两全,却不知这“孝道”二字,里头盛的不是暖人的温茶,只是权衡利弊的冰水。
他已不再为人所掌控,能只手翻云覆雨,将“亲情”二字碾作齑粉,砌成百尺高台供人仰望。
人总是贪心不足,难怪魏如衍要放弃他。
待明黄身影彻底消失,商韵方扶着榻沿坐正,望着大开的殿门,声音无澜:“寒予你看到了,他如今这般固执……”
慈宁宫屏风后忽而闪出道人影,商韵自始至终在正殿与人周旋,原是为他遮掩行迹。
那人三两步趋近,用骨节分明的手将殿门掩得严丝合缝,旋即又推开些雕花木窗,让斜斜的日光漏入。
她素日最爱晒太阳,多少年未曾变。
做完这一切,方才转过身回她,却没走近。
二人相对,用慈宁宫的白梅比来最好——一样的清冷淡泊,一样的孤高如月,只是花开两枝,一枝生在九重宫墙里,一枝长在朝堂风云中。
乔寒予深深叹了口气:“太后,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
“……是他一直在逼哀家!哀家若不应,不知又要使什么手段对付你和魏相。”
“太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轻飘飘的语气重重的砸向商韵的心口,“我从未抚育过他,自然当不起他一句‘母亲’。要论亲情血缘——”商韵忽而冷笑一声,“你于皇帝有提携养育之恩,他却转身将这情分踩在金銮殿里,可真叫人心底生寒。”
乔寒予眼底掠过一丝晦涩难忍:“可太后你终究心软了。纵是圣上以权谋相逼,你仍未推拒。”
商韵扭过头不看他,“此事过后,哀家会助你们成事。”就当这多年的“母子情”是绳上错结的死扣,已到了非断不可的境地,好借此斩个干净利落。
“此次寿宴孝安广邀群臣,我必须要阻止他。明昭不日将至,我知你想见她,但你定要护好自己。还有,你身体状况如何?”
听闻“明昭”二字,商韵攥着护甲的手猛然收紧。“怎么?当年害死自己的胞姐不够,如今连明昭都容不得?”
“切勿将罪责尽皆推于他身上。”乔寒予声音轻得像残雪卷起,“当年若不是我们瞒住情由,他又岂会误入歧途……这满宫的恩怨情仇,原是康健种下的因果,不过是轮回渡劫罢了。”
商韵知此事于当时还是孩子的孝安确有不公,却如骨刺鲠喉般难吐难咽。
乔寒予仍未逾矩,指尖微颤,终究蜷起手掌藏入广袖。临去时忽而低叹:“舒儿虽然是我教养长大,可血脉里终究流着皇室的骨血。你如今与他划清界限,割席断义,纵使他知道真相后有愧,如今想来怨气更大些。别再互相折磨,眼下你该先顾着身子。”
这慈宁宫的日头虽好,却晒不化她心里的冰。
“哀家没病。宫人嚼舌根也就罢了,怎的你也信那些腌臢话?”
“反复无常”又怎论断是病症?
这皇城的墙,将人逼得左支右绌,连喘息间都需防着。还有这张嵌宝缀珠的榻,重得难移半寸,人在上头躺得久了,岂有不疯魔之理?
乔寒予见她眼睫轻颤,情绪缓和了些,方展眉轻笑道:“如此便好。”
等他离开,商韵跌坐在寝塌,就当她糊涂着吧。
…………
孝安从慈宁宫出来就冷着脸,眉峰压得极沉。
母后那句刻意咬重的“皇帝”二字,提醒他——他是赝品。
九五之尊的冠冕,原是替旁人暂存,只等一个“名正言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收走,给他人腾位置。
若他仍是从前那个不知身世的乔舒,或许还能认下这偷来的荣贵是何等侥幸。
可他是孝安!也留着先帝的血脉!
但他这条命,仿佛从落地起便是替真正的嫡皇子挡灾的屏障,永远碾碎在“替身”二字里。
他不过是棋盘上的过河卒子,要替那被众人保护着的太子,趟平这皇城的刀山火海。
可曾有人问过他是否愿意?
他不过是个可笑的“狸猫”,隐忍十五年是错,就连想从生母眼中讨半分怜爱......都是错。
打小服侍的李公公是魏如衍安排的人,跟了他有些年头了,只一眼就看出了他情绪不高。
心底直叹了口气,这跟了十多年的小主子,遇到心事还是自个儿闷着难受。
见他神色飘忽,李公公垂着眼引导他往养心殿去。“皇上,魏相在养心殿等您多时了。”
孝安脚步生生顿住,他如今烦躁不安,怕是会被魏如衍一眼看透,“且回了吧,就说朕……”
声线压得越来越低,最后只得改了口:“李公公前头带路。”
来的时候没坐轿辇,自然也是步着过去。慈宁宫偏远,这一段路足够了,足够他调整情绪。
李公公弓着身子一路上沉默着也没再开口。
等迈进养心殿,着实让魏如衍多等了两刻钟。
但他却面上不显焦急,就着一盏冷茶一人独自对弈。乌木棋盘上还留着未及擦去的棋路,指尖正捏着最后一枚黑子,正不疾不徐地将棋盒里的黑白子归位。
“皇上来了。”魏如衍拂袖起身行礼,半点不见等候的不耐。
“师父。”
魏如衍讶一瞬抬起眼皮看他,“在太后那受委屈了?”
这次连“师父”都叫上了,往日总是急于摆脱隐形的控制,只称他“父亲”乔寒予为师。上次听到这个称谓,应该是十四年前了。
孝安没应他,他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只沉默走过去和他一起收拾残破棋局。魏如衍打断他,单手撑着棋盘,拦着他坐下。
二人对弈,魏如衍挑了白子等孝安往棋盘先放,才开口: “我今日来,不过是想问问后日的太后寿辰,你此番要做什么?你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管,右太傅也是。”
“师父既已知晓,怎还来问我?”
魏如衍轻笑,“你长大了阿舒。其实你不必妄自菲薄——一切皆有命数,不管你信不信。”
“师父坐稳如此高的位置,难道不舒坦?”
见他神色认真,魏如衍才皱眉,手里的白棋硬生生破了孝安一开始设好的局,“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权势。那你所求的是什么?你如今又舒坦么?”
权势对你来说当真比什么都重要!那日阿允的话到如今还震的他心口发麻,想起来就难受。
孝安的声音骤然低下去,“我……我不知道。是我做的不够好么?就连师父你也选择了他。”
他已然查到“真太子”在魏如衍手里。
“你错了。不是我选择了他,我们都不过是棋盘上一枚棋子,我是、你是、他也是。”
这皇位谁来坐对他来说都一样。
孝安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可师父别忘了——”他从棋盘里夹出一枚黑子抬起手,“如今这棋盘上执黑子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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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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