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子正时分，京城相国府书房仍旧灯火通明。
高大的檀木随墙书橱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千册书卷，裴寒云就坐在书案前的官帽椅上，左手握卷，眼睛却不在书页上，只盯着墙上一幅《仕女清游图》出神。
画上一个身着淡紫木瑾花纹襦裙的年轻女子正神采飞扬地站在荡起的秋千之上，衣袂如仙。她的右侧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正抱着一个婴儿逗弄着，似是被女子的笑所感染。
“老爷，时候不早了，夫人吩咐过让奴才一过子时就给您端来灵芝安神汤解乏，还说要您早些歇息，注意身体。”
管家裴益端着汤恭敬说完，却迟迟没听到任何动静，便斗胆隔着山水座屏往里面望了一眼，裴寒云右手扶着太阳穴，似是在休息。
他立刻噤声，要退出房去。
“慢着，把汤放下吧。”裴寒云低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裴益便小心地把汤放在了书案旁的方几上。
看见裴寒云依旧望着那幅画，裴益想起夫人的命令，便开口道：“夫人去浔州查案不过三日就回，但仍旧嘱咐奴才要日日给老爷熬汤，就是怕老爷只顾着公务和百姓，疏忽了自己的身体。”
裴寒云转头看向鹦鹉学舌的裴益，一边把书卷放下，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最近倒是越发啰嗦了。”
“奴才不敢。”裴益一听慌忙跪下。
“这是做什么？难道这府里的‘菩萨’不在，老爷我便是什么‘罗刹’吗？”
裴益被这语气中的诘问吓得又要磕头，但直觉不可，便怪异地止住了身形。
“罢了罢了，起来回话。对了，砚初这孩子怎么最近都不见踪影？”
祁砚初是裴相国同僚祁淮将军的儿子，十三年前祁淮将军夫妇平定苍狼山匪之乱，双双殉国。
因这裴寒云的爱女早夭，裴寒云便和夫人司空瑾商议，将父母双亡的祁砚初收为义子，也不枉与祁将军的故友之谊。
“回老爷话，砚初少爷前些日子说因公务要去晋州一趟，让您和夫人不必挂心。”
祁砚初年已弱冠，如今在昔日祁将军的上司丰太尉手下做事。
丰太尉是太上皇明璟时候就在的官场老人了，权势自不必说。且为人公正，不喜结党营私，虽和自己这个当朝相国关系一般，但似乎极看重砚初，经常派他做些机密之事。
裴寒云倒也不甚过问，毕竟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自己实无可能处处把持，只一心侍奉好皇上，才是长久之道。
“行了，下去吧。既然夫人吩咐过，之后的汤你照旧熬，只不要扰我，放在外边案几上就是。”
裴寒云又把搁置的案卷拿起，将画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抛之脑后，十几年了，庭前花谢，物是人非，何必执着。
九曜岛的浓雾卯初便渐渐散去，东港连海的那片陡峭石壁被人为削平，围上了结实的木栏以做保护，又有数十个缺口，往下便是规整的石头台阶，用来上船。
豆青从来没有坐船离开过九曜岛，虽然她见识过船婆们行船的英姿，看过满载的货船来到九曜岛又空船离开，她从来没机会溜上船看看。
四灵护法里看管东港的青护法总是一双鹰眼巡视港口，没有小弟子能逃过她的法眼上船离岛，而且那些船婆经验老道，自己的船要是多了个人绝瞒不过。
豆青看着浓雾散去后在远处翻滚的海浪和晨光中显得空荡荡的港口。
她似乎和往常一样在等着看船，但再也没有严厉的青护法和叽叽喳喳凑热闹的小弟子们。
用有些僵硬的左手摸了摸腰间的虎头挂件，豆青想，自己总能把大家都找回来，无论二长老口中的“圣女之劫”是什么，她都不会退缩，就像大师姐一样，不畏艰险，逆转枯荣。
而董澈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季豆青，这个清瘦的姑娘看起来实在算不上康健，苍白的瓜子脸上点着一双杏眼，眉睫乌浓，身上的青衣衬得她犹如雨后带水的柳叶，潮湿中带着一丝清苦。
真是文人心作祟，董澈自嘲抚眉，这姑娘的脸需再胖一圈才和自己记忆中的人对得上号。算起来也有阵子没去京城了，还是灵州好啊，离得又远不用日日上朝。
季豆青没管董澈的视线，只四处张望着，一边盼望着等会来的船上有认识的船婆，一边又担忧着断白她们。
黎明的曙光中，一艘单桅尖底客船破浪而来，甲板上稳稳立着一位满头银霜的老妇人，她指挥着船上的一名黑衣少年降下桅杆上的篷布，将船靠岸。
豆青望着这位眼生的船婆，失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她。
只见那黑衣少年拿着泊绳矫健地从客船跳到石阶上，将绳子在石柱上捆好，又飞快地回到了船上。
那老妇人也不下船，董澈看豆青没有动弹，便先行往船上走去，她左后的那名女卫则闪身到了豆青身后。
“余婆婆，别来无恙啊，那‘虎蛟’可还安分？”
“董大人不必担心，老婆子虽不硬朗，但对付海怪还算有点手段，总不至叫大家都填了那鱼肚子里去。”老船婆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缺牙。
豆青一听这话就想起，小时候大师姐也给她讲过启溟海海怪的故事，传说此怪巨大无比，喜食人肉，一直在启溟海兴风作浪。但这些年看船婆们往来无阻，并未遇险，她便把这怪物忘在脑后了。
“这世上真有海怪吗？”豆青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余婆婆闻声看到了这个陌生少女，眼睛一亮，立马招呼道：“姑娘，过来，过来。”
豆青不解，对这莫名的热情留有防备，却碍于身后紧跟的女卫无法后退，便一时僵立在石阶之上，并未上船。
“怕什么，余婆婆只是要瞧瞧你的手心，上来吧，难道还要等着我来请你？”董澈此时倒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把豆青当成了不知礼数的小辈来教训。
看手心？豆青心里一紧，不自觉藏了藏左手。
余婆婆叹道：“姑娘莫怕，老婆子不吃人，只是看看姑娘左手是否有一掌心红痣。”
说话间，女卫已推着豆青上了船。
“没有。”豆青边斩钉截铁地说，边摊开了左手。
余婆婆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只白净纤长的手，豆青一时不防便本能地挥开了手。
老妇双手骤然一空，身形不稳将欲倒下，豆青急忙要扶，但有一个人比她更快。
黑衣少年不知从船上哪个角落窜了出来，身如鬼魅地扶住了余婆婆。
好厉害的轻功，豆青心下一沉，若在岛外，大师姐所说的‘江湖’里都是这等功夫的人，那自己真就成了二长老口中的“废物”了。
“季姑娘不必紧张，余婆婆可没有下毒的爱好，她只是个寻找孙女的苦命人罢了。”
董澈见气氛紧绷便出言调和，只是也没忘讽刺豆青的偷袭之举。
豆青自觉有些草木皆兵，上船后又感觉眩晕，所以也不搭腔，自行找了一个船板的角落呆着，与众人隔开一定距离。
“小姑娘的脸皮就是薄，余婆婆不必再看，她不会是你孙女。”
“确实不是……不是我的阿禾。老身都找了十几年了，罢了罢了。”老船婆叹息一声，摆手让黑衣少年走开，又开始清点上船的人数。
“上次来了九人，如今除了新上船的姑娘，还少了两人。”余婆婆黑沉沉的眼睛望向董澈。
董澈急着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渡海避开海怪，便高声说道：“那二人自己在岛上耽搁了，赶不上船，与我们何干？余婆婆开船便是。”
“那恕老身不能开船。”余婆婆瞥了眼黑衣少年，继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人不齐，船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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