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谋划与方平本人不相干。方大人无知无觉间一朝成为阶下囚,事出突然连囚服都没来得及换上,脱下官服穿着中衣便在大狱里安家落户。他先前来看灵芳时见过个大概,如今终于也从里往外看了一次。甄夫人不愿自己儿子被人看轻,自幼对他家教甚严,此时身陷囹圄,在一堆发霉稻草里也仍旧要正襟危坐。方平抬起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摇曳灯火,仰望一只不知从哪里进来的蛾子,挥着暗色翅膀一下一下地绕着焰心飞舞,忽远忽近,一会儿迟缓地要停下来,一会儿又壮志凌云地俯冲过去。它太小了,以至于烧焦的伤口都没留下气味,污浊空气里只弥漫劣质桐油的刺鼻气息。
关押他的地方诨名“官道”,在押都是没定罪的候审官员,一般不用刑,被多加礼遇者亦大有其人,因而不似别处,没有血味,静得骇人,除了蛾子挥翅和火焰灼烧,方平竖耳静听,也只能听到缓慢低沉的吐纳喘息声此起彼伏。就连狱卒也不常到他们那里,红灯笼在两排牢房的夹道入口处稍稍晃一晃,就拖着疲累步伐向着另一个方向去,唯有送饭时勉为其难进来,却也不肯看他们这些人的脸。方平后来才知道这是狱卒间代代相传用以自保的避讳。不要与罪臣讲话。牵扯太多,必然会遭到连累。
充当饭食的馒头是冷的,旁边的碗底盖着一层看不出原来形状的糊状菜叶,闻起来有一股接近腐烂的味道。没有筷子,除了碗只剩一个边缘磨得很厚重的木勺,可能是怕有人自杀。牢里的人死生不由自主。方平对馒头没有胃口,端起那些菜,凉意从碗底渗出到外面。他食不知味地草草把东西拨进嘴里,只觉得粘稠滞重,缺乏实感。他坐在原地胃里还是空无,过了一会躺下,才发觉腿已经盘坐到麻木,动弹不得。铁栏外灯仍旧燃烧,有人添过了油,比早些时候烧得更旺,彻夜不止息,让整座监牢失却时间,只能靠狱卒的脚步声断定一天又一天。
方平躺在这不透彻的黑暗中,睡过去,过一会儿又被暧昧不明的梦惊醒: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转过头看见利箭从天的另一侧雨幕一样纷乱嘈杂又姿态优雅地落下来,然后他就醒了。醒来后目之所及还是同样的牢房,充作天花板的石壁上有霉斑和将落未落的水滴,隐约掩映着颜色稍有些不同的一道道细线,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像划痕,经过世事变迁终于也变得和原本石料的颜色相近。方平瞪大眼睛努力却看,却看不懂那些线条的含义。或许原本也没有含义。无非意外,只是方平太过一厢情愿地希望那是很久之前某个人在狱中百无聊赖时留下的信息,在高处暗地里留下绝命词,饱含诗意,日常琐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今天来巡视的狱卒穿反了左右脚的鞋。这个人可能最后死了,也可能没有,总之方平不大有机会能再见到他,也就不能知道那些划痕究竟是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够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
没准那人正是他父亲!方平混沌之间蓦然想到。
方桢人生最后几天同样在这座偌大的监狱。因太子之事被关入狱后,方大将军始终不肯按照陛下所希望的“蛊惑太子、意图谋反”的内容招供,被敲断了三根肋骨——那是齐早期一种隐秘的逼供方式,外表没有伤痕,只令骨头错位,就不算是违反“刑不上士人”的礼法准则,体面且妥帖,不失为一种伟大创造——仍旧没有给所有人一个可以下去的台阶。掌刑的官员后来对身边人说他这辈子没有断过比方桢更硬的骨头,简直叫人害怕,怀疑他手下的不是**凡胎而是铜铸成的铜人。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齐人那个常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前朝骊国的暴君把反对他的臣子倒吊着浸入铜水。倘若是方大人,大概不会死,反而会一起同仇敌忾地冒着泡沫向外扑向陛下,用黄铜的手掣出削铁如泥的宝剑。这种想法换来的就是方桢刻薄仇怨之极的一个眼神和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内脏哪哪都在流血,自内而外散发一种在血池里浸泡过的味道,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很担心他会突然跳出来杀了谁。他们宁可他真的要谋杀皇帝——那时候死得反正不是他们。这种尴尬而力量悬殊的对峙一直延续到那个方氏生变、皇后被赐死的晚上,皇帝差遣那时候还不足以被称为徐老的徐老来到大牢,头也不敢回地在幽暗的冗长隧道里狂奔,对两侧哀嚎的濒死置若罔闻,冷汗顺着脊背流成一条河,很清楚如果自己出了半点差错就也要在这里陪葬。方桢在狱中看见他苍白如纸的脸,猛地站起来,一根枯竹竿一般戳着,死死看着他,道:“珏儿如何了?”
徐老摇头,说不出话,嘴里好像含了东西,只有一股汗水流进口中的咸味。方桢走了两步,腿僵直不能屈,直挺挺地向前。他又问:“德娘呢?”
徐老在昏灯下看清了他的脸,口中那沉甸甸冷冰冰的千斤坠又忽地消失了。他脱口而出,忘了改口:“皇后——皇后殿下薨了。”一时间四下皆寂,徐老却莫名怀疑起他们有的人没有听清,慌乱之下又拔高声调,再叫了一遍:“皇后薨了!方轩率虎贲军反叛,已被乱箭射杀!”
薨了!薨了!方桢几乎倒下去,又扶着栏杆站住。他这么待了一会……良久后撕下自己的袖子,咬破手指,写下了一封简略的绝笔书,塞进徐老不知何时已经开始颤抖的手中:方氏无乱臣,今无颜见天子,唯愿一樽鸩酒耳。
方平看着那天花板上划痕,想象易地而处,他又该当如何。父亲是忠臣吗,是奸臣吗,方桢当年如果低头,甄夫人会过上比现在好很多的生活吗?他很难忖度出一个答案,侧过身去,左胸口断过又好了的肋骨隐隐作痛,他和他毫无记忆的父亲非常讽刺地在伤痛和坐牢上找到了共同点。方平本人甚至更凄惨一点:太医令说那条肋骨断得再不是位置一点,他可能就命丧黄泉——被自己的骨头不幸戳穿死在猎场。他因此想不通父亲……方平深吸了一口气,只能想到自己如果今日便要含冤而死,竟然并不十分想向陛下陈情。陛下臣子如此多,恐怕也不在意他一人是忠是奸,只愿告诉母亲——不知母亲现下如何了?她是否知道他并没有做任何昧着良心的事?还是她一如既往地不在乎……他不愿想了,又不愿告诉她了。她不知道最好,他恐惧甄夫人知道——她不知道的话应当还能时时刻刻想起他、好奇事情真相、对他怀有一丝歉疚,而非对他漠不关心。他非要对一个人说些什么……方平爬起来,在栏杆之间的缝隙探出头。路过巡视的狱卒发觉了他的不对,走过来,无可奈何又烦闷地问:“怎么了,方大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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