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礼松开手,拿袖子揩了揩眼泪:“伯母的病我已托人找太医令看过了,说是好好吃药就不打紧,就是……就是夫人担心你。”
“你们怎么都没告诉我……”
“我……”乔礼脸色苍白,方平话说出口才觉得失言——他在大狱本就闹得万事不宁,乔礼要是当真说了,恐怕事情更不好收场。他也不好再逼着乔礼说更多,松开了乔礼的手,跪倒在母亲面前:“娘!”
甄夫人这才勉力抬起她那薄薄的眼皮来,看见方平,一双幽幽的瞳仁忽地亮了一亮,像是笑,又没有笑完全,还是像往常一般含着三分审视看自己的儿子,叹道:“你回来了。”
“娘,孩儿不孝,回来晚了。”
“有什么晚的?”甄夫人淡淡道,“我还没死,不是正赶上好时候了吗?”
“娘……”
“你不要跟人家乔公子置气。”甄夫人又说,“我这病得突然,全是他在照顾……前几日他本要去看你,也是我拦下来了,身上都是病气和药味,一见即知,又怎么瞒得住?”
方平定定看着母亲,心中千头万绪,忽然很伤心,过一会恍然道:“您不该瞒我。”
“那我告诉你,让你在狱中担惊受怕?”
“您是我母亲。”方平说,“倘若我连您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还算什么儿子?”
“当儿子的体谅母亲,当母亲的自然要体谅儿子。”
“您这不是体谅我。”
甄夫人脸上浮现起薄怒的红晕:“你这孩子!”
“您……您若是体谅我,就该告诉我。”方平向前膝行了几步,颤抖着手捧起了母亲的手,却握也握不住。亲人之间应当这样么?方平唯有这么一个亲人。母亲也唯有他一个亲人。故而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母亲要他做什么,他就该做什么。可他此时不想做了,却又想不出方法来驳斥她。母亲只是继续说:“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为了这种小事……”
方平垂下眼睛:“不是小事。”
“较你为国尽忠,算是小事了。”
我并不是为国尽忠。方平想,娘,我只是听见了李姜讲的故事就想起了你……又想起了宁王的母亲。我不在乎到底是谁干的,也不在乎朝政,我更在乎她。但这个答案在母亲面前又是显得这样的不合时宜。她想听的不是这个。方平在甄夫人意味深长而怜爱的目光里深深地又迟来地明白了——她想听的是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为了国家不畏强权的儿子。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证明的也无非是这样一件事。她这样低微的女人,养出来的孩子却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他是不能否认母亲的这个梦想的。于是方平只能点头。他说好。然后看着笑容终于缓缓地漫上母亲的脸。她抬起手来,摸了摸方平的头,像她从前对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做的一般。
“好。”母亲说,“好啊……我以前还想,你要是为了这种事丢了性命,就成了功亏一篑……可今天看见你,我才想啊……你若是为了活下来,什么都不做,随波逐流了,或许才是没有骨气和胆气的人……”
这是方平一生都想听到的话:母亲亲口告诉他,他做的比他得到的更重要。母亲相信他,支持他,但在这一刻这种信任和支持又显得与他无关了。一切仍旧是为了母亲的梦想。方平蓦然想到:现在就算是母亲叫他去死,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故而任何认可都没有意义。任何认可都只是他为了母亲愿意做的无数事中微不足道之一。他将永远无法作为他自己而教他母亲感到欣慰。他颤抖起来,觉得害怕又没有那样的害怕。如果他足够恐惧,或许还能抽出手,现在却不行。他道:“娘……能让您这么说,儿子就算是死也没有……也没有遗憾了。”
“不许这么说话。”母亲忽然严厉了声音,“你要活得长长久久的,平儿。”
方平抬头看她。
“你要活得长长久久,比你父亲他们谁都要长……听到没有?”甄夫人道。
方平静默良久,点了点头。
他们在里面说话,乔礼一直在帘外等着,小翠端着一碗白粥站在他身边,大抵是来给甄夫人送饭的。方平掀开帘子,想要接过去伺候母亲用午膳,却被小翠摇了摇头制止了,意思是你粗手粗脚,伺候不好。乔礼这才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夫人也说我笨手笨脚。”
“小乔哥……”
“别说了。”乔礼低声说,“我该早告诉你的……”
方平只好抱紧他。他其实还想说自己在狱中所见所闻,但此时说什么都是不该了。他没有更多心思去想那些——又急不可待地不要去想那些。他情愿自己的一切被母亲的病填满,那这样至少可以不用面对外面的血流成河。
接风宴办得很大,甚至连楚晴楚昭和他们那个才七岁的末弟楚晰都一并来了,只为了让暮气沉沉的永龄侯府能有一点活人的生气,却是无济于事。甄夫人的病不见好,在方平回来后反而更迅速地令她衰弱下去,终于死在一个午后。方平没能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她是在他睡梦中死的。那时候甄夫人已经彻底地不能下床,他在床前守了三个昼夜,终于熬不住地睡过去,醒来时小翠正跪在一旁的地上垂泪。他大惑不解地看向她,又转头看向母亲。甄夫人的眼皮松弛地闭合着。方平伸出手去,才发觉她已经冷下来,在春末摸着有如一块玉石。
他没有哭,一直忍到了丧礼,许多人来吊唁,方平站在满室的白绫下面安静地听他们治丧。来客中很多人根本没和甄夫人说过几句话。但谁也不能谴责他们虚伪:这就是礼仪,折磨所有人。而方平还要和每一个人说话,证明他是个合格的君子孝顺的儿子。到最后他的嗓子已经哑了,来帮忙的乔礼替了他讲话的位置把他赶进房间里喝水。他沿着熟悉的走廊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自己被抓走那天早上好像也是反过来沿着这条路走出的房门。而那天早上他只是和甄夫人例行公事地道了别。多么多么残忍而恶毒的一件事。方平不动了。他寸步难行,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在那一天他离开后哭泣的模样。他是多么多么不孝顺又自私冷血的一个人。
如滔天巨浪在天地间翻涌而来的恐惧和愧疚淹没了他。他惶恐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发觉自己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浸得一塌糊涂。不知是谁跟过来递给了他一方帕子。方平接过,抬起眼睛,代表天子而来的永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瘦高的青年人站在他对面,颇有些冷淡地说:“趁这时候多哭哭吧。陛下还等着你回朝廷呢。”
方平张了张嘴,鬼使神差般地说:“我不会回去的。”
永王蹙起眉头来。
“臣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方平以一种不该有的冷静缓缓道,“还请陛下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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