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龙关

我回过神来,随口道:“那他还有机会和你讲这些过去的事?”

“他病了,守关的事就大多要交到其他将军手里。”八朝老人摆了摆手,“身边剩下的就只有我们这些侍卫——永龄侯人好!他人是好的呀……” 他突然顿了一下,好像絮絮地想起了什么年轻时候的事, “从不摆架子,病成那样了东西吃不下去,将军们给他攒出来的肉啊菜啊的全给我们分了,说没日没夜地轮班守着他,恐过了病气,还是吃点好的补补身体。后来终于病得整日神智也不清醒了,军中上下都归郑将军管,大家只剩等着他咽气……有天晚上永龄侯又照例咳醒了,咳了半晌忽地没有动静,正赶上我当值。那天是个大阴天,月亮、星星都没有,天黑得像要压下来那样沉沉的,我站在门口,怕他死了,赶紧猫进帐子里去看,才刚到他床边跪下来,被他一下抓住了手。

“那手冷得像死人……我还以为被条蛇缠住了腕子……”八朝老人向后靠了靠,缩在椅子上陷入了雾一般的回忆里,又回到那个漆黑寂静的晚上,“我抬起头来,永龄侯的眼睛自己在发光,亮得像两团油灯灯芯上的火似的,我吓得说不出话。然后永龄侯说:‘我记得你,你以前是不是在卫军当差来着?’

“我回答他:‘小人以前确实是卫军的兵士。’

“他就说:’我在宫门见过你,我真是病昏了头了,竟然现在才想起来,之前楚晔和宣岷在御道上打架,你是不是还拉过他们?’

“永龄侯那时候说话声音飘飘忽忽的,雨丝一样,得仔细着听,不然就听不到,但还连贯,好像很清醒,但是又说的全是不要紧的事……我爷爷当年去时也是一副模样,我心里就想,坏了,永龄侯这是回光返照,人要没了,不然不会对我一个陌生人说起这些话来,想要去叫郑将军他们,他却死活不放手。他病得那么厉害,手上都干瘦得像枯柴,皮肤又干又脆,抓着我的样子简直骨头要从皮里戳出来……我哪里还敢动,只好顺着他……他问我,我就点头,说当年确实在宫门没少见过他和故定国公,也好像确实跟着同僚们劝和过故定国公和宣大人,犹记得他们两个性格都强硬,不甚对付。他一听故定国公,突然眼睛里的光好像就暗下去了点,嘴唇张合了几次……我前倾身子使劲听,才听见他说:‘是啊,伯昀他确实死了。’

“我不敢说话了,他就继续讲,说他现在想起他来他们以前的时候……讲着讲着就有什么东西湿答答粘糊糊热腾腾地落下来。我以为他又吐血,永龄侯反倒很冷静,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只说是眼泪。那时候月亮都已经往西边去了,刮了风,天上乌云散开,月光只有刀锋一样的一道儿,落到他脸上。”八朝老人比划了一下,“我才看见顺着永龄侯脸颊流下来的竟然是两行血。

“我说:‘大人,您流血了。’

“永龄侯这才低头看了一下手。他手在抖,我也抖,抖着抖着他看我那样子,就笑了,叫我快点把小方公子和郑将军他们叫过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给他出丧了,听说永龄侯交代完事情,人事不省到第二日午时三刻,人没了。是六月初三的事。”八朝老人叹了口气,“现在我又跟你讲这些,日后不知道你又要和谁讲。”

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我确实不知道应该跟谁讲。高桓说他要修史,史修出来又要给谁看?何况又是我们这些百无一用之人编出来的史,没被人当成废纸包裹生肉都算苍天有眼。我心里想着就又有点想翻高桓白眼,可他偏偏这时候不在我眼前,可能正在哪个偏僻地方翻被虫蛀了的前朝记录——想到这我又有点平衡了。人和人之间最怕比较,我听的好歹还是个完完整整的故事,他翻的恐怕全是些某年某月税收粮几千万石银几千万两之类的枯燥东西。我面对的是人——虽然高桓最讨厌人,但活人和死人才往往是故事的症结所在,高桓研究的是大齐朝的国祚社稷,固然重要,但终究没了人就什么都也不是,几沓死纸而已。我侧了侧头,转瞬间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本侯真是个不下于高桓的天才。树要死了才能做纸,人也要死了才能成史。

写史书唯一的意义在于人……我想。活的人,死的人,也许没人看,但至少八朝老人现在对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就会把盛武帝、定国公,还有方平的故事继续讲给别的人听。这样死了的人就不会死的悄无声息,而我们活着的人就也多点理由继续活下去:哪怕是那些不会被写进史书里的人,也会意识到他们的故事是可能会被别人继续讲下去的。

八朝老人的重孙端着两盏茶又摇摇晃晃跑过来。先上给我,又递给他。我把茶碗拿在手里低头去看,瓷器做得粗糙,茶水颜色黯淡,中间漂浮着几根茶梗。我抿了一口,滚烫的水带着寡淡苦涩的味道粗暴地刮着我的舌头,而八朝老人已经继续侃侃而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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