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躺在床上，眼皮紧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屋里萦绕着中药的气味，久久不散。
清悟将从宫里带出来的木匣打开，拿出那双羊皮靴，急切地凑到冯氏脸前，靠近她耳朵说道：“夫人，您睁开眼睛看看，这是皇后亲自为您缝制的靴子，皇后殿下十分挂念您……”
片刻后，冯氏的眼皮动了动，费力睁开一道缝，嘴唇嗫嚅着，哑声问道：“皇后……傿儿？”
“是！是傿儿！”清悟拉起冯氏的手，将靴子贴紧她的皮肤，让她感受羊皮的温暖，继续柔声解释：“这一针一线，都是皇后亲自缝的，她说您一到冬天就脚冷，叮嘱我特地从宫里带给您。您快点好起来，到了冬天，就可以穿上了……”
冯氏嘴角露出笑意，紧紧握住靴子靠近胸口，眼角却沁出了两行清泪。
“仙儿……傿儿……我苦命的女儿……”
清悟心情复杂，对外人来说，她的女儿被送进宫，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后，是多么荣耀的事；可是对这位母亲来说，她的女儿今后一辈子都要困于深宫之中，想回家一次都难，又怎么不是苦命呢。
“好闺女……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穿上……”
“好。”清悟轻声答应，将两只柔软雪白的靴子套进冯氏枯瘦如柴的双脚上。
“真暖和……”冯氏喃喃说着，闭上眼睛，安详地微笑着，呼吸又渐渐微弱下去。
时间依然在飞速流逝，无声无息，无始无终。
清悟不知道游戏里的时间是怎么设置的，她就守在曹老夫人床边，感觉只过去了一分钟，曹佾便回到府中。
然而，无论曹佾怎么呼唤，老夫人都未再睁开眼睛。
孙奇摸了摸曹老夫人的脉搏，轻声道：“伯母已经驾鹤仙去。公伯，请节哀。”
曹佾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表情怆然，眼圈发红，却始终没有流泪。
清悟看得心中难过，抓住曹佾手腕，柔声劝慰道：“你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曹佾回过神来，反握住清悟手腕，急切道：“郭娘子，我母亲临去前，有没有说什么？”
清悟掀开床尾被子，将老夫人的脚露出来，让曹佾看到曹傿给母亲缝制的羊皮靴，又详细说了靴子的来历。
曹佾的眼泪终究是流了出来，却看着清悟笑起来，说道：“多谢你带回这双靴子，让家母没有遗憾地离去。”
“可是我没有照顾好老夫人。”清悟低下头，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我该早点回来的，多陪老夫人说说话，也不至于让老夫人孤零零地待在府中。”
“不必自责，这是天意。”曹佾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声音淡然：“母亲已卧病多年，今日仙去，也是解脱。但若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机会穿上二姐亲手为她缝制的靴子，那将是我和姐姐一辈子的遗憾。幸好有你陪伴，母亲离去时才不会孤单，曹某该感谢娘子。”
清悟心中微微一震，定定地看着曹佾——他竟是如此看待自己母亲的去世吗？
皇后之母故去，赵祯辍朝三日，带着曹傿亲临曹府祭奠，并换上孝服，以女婿的身份行了祭拜之礼。
因为还有朝政要处理，他只在曹府待了一天便离开，但为了表示对曹府和皇后的看重，他同意皇后留在家中，待葬礼结束再回宫。
赵祯一走，来曹府吊唁的客人更多了，朝中那些文武百官，有的甚至从来没有和曹府来往过，却都派了人来曹府吊唁、随礼。
曹傿表情不变，吩咐管家把那些人的姓名、官职、所随礼物一一登记，并回了他们同等价值的礼品。
清悟注意到，曹傿不像上次给曹玮送葬时那般悲恸，长达数日的葬礼期间，她表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没有流眼泪，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杂事，以及回礼答谢宾客。
就连看到孙奇，她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波动。而孙奇也仅是如同一个认识较久的寻常熟人一般，与曹傿客气地寒暄着，没有流露出哀悼之外的任何多余表情，这让清悟忍不住又怀疑，他俩究竟有没有谈过啊？
倒是孙奇的弟弟孙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却似乎与曹傿颇为熟识，在无外人在场时，拉着曹傿问东问西，对皇宫内的一切都很好奇。曹傿也没有摆皇后架子，如同对待小孩子一般，柔声为他答疑解惑。
在此期间，清悟也成了曹府的焦点。
得知她是老夫人离世时唯一在身边的人，清悟瞬间成了曹府的贵宾，无论是曹家人还是他们的亲家，都对清悟感激不已，又是行礼又是送礼的，让她十分难为情。幸好曹玘、曹傅和妻子高氏及时赶回来，担起了当家人的职责，才让她得以脱身。
但在他们的追问下，清悟免不得又把自己之前胡诌的身世说了一遍，如此便把孙奇也扯了进来，稀里糊涂地承认了这位名叫“郭青”的娘子是他的侍女。
但孙奇毕竟是未婚男子，带着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侍女确有不便。如今人人皆知她的身份，无论她是继续客居曹府，还是跟着孙奇回孙宅，时间一久，都会免不了背后被人传出闲话。
进退两难时，曹傿及时出面，化解了清悟的尴尬——她提出让清悟跟她一起回宫，留在坤宁殿当个宫女，同时曹家人在京城帮清悟找一门合适的亲事，确定了吉日，再放清悟出宫成亲。
清悟偷偷看了一眼曹佾，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跟他这才见面没多久，就又要分开了啊？
不过眼下除了进宫，确实也没有别的好去处。曹家当家人都回来了，跟他们待在一起只会更尴尬。
曹傿启程回宫那日，忽然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挣脱大人的手，迈着胖胖的小短腿跑到曹傿面前，抱住曹傿小腿不撒手。
“姨姨，姨姨，抱抱！”
“滔滔，过来！”一个中年贵妇匆忙来到曹傿面前抱走小女孩，并俯身行礼：“妾身失礼，没有看好滔滔，请圣人见谅！”
清悟认出来，那是当初和曹婉仪在一起聊天的陈国夫人郭氏，也是曹仙的婆婆，方才她自我介绍身份时，陈国夫人笑称两人是本家，而且对她一见如故，要把手上戴的玉镯送给她。但她总觉得陈国夫人看她的目光像是婆婆看未过门儿媳妇似的，吓得连忙找理由退到一边。
“伯母快请起。”曹傿搀扶起陈国夫人，又从她手中接过小女孩，慈爱地抱在怀中，问道：“这是滔滔吗？长这么大了？”
“是，过了年就满四岁了。”陈国夫人同样慈爱地看着小女孩，眉宇间有些哀伤：“滔滔刚出生时，圣人曾抱过她，仙儿在世时也时常提起她的姨母。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记到现在，一眼就认出来了姨母。”
曹傿眼眶微微发红，轻轻抚摸着滔滔粉嫩的小脸，忽然问道：“士林也还在襁褓中吧？夫人一下子照看两个孩子，可否顾得过来？”
“顾是能顾得过来，但滔滔经常半夜莫名惊醒，哭着喊着要阿娘，我们听着也很是揪心……”陈国夫人说着，掏出手帕擦擦眼角，哽咽道：“俗话说，‘姨娘亲，连心亲’，若是圣人没有嫁入皇室，咱们两家还能撺掇着，让滔滔跟着你住一段时间，可是现在……”
她忽然想起什么，匆忙抹去眼泪，讪笑行礼：“妾身失礼了，还望圣人勿怪。”
“不。”曹傿愣怔片刻，忙搀扶起郭氏，殷切道：“若夫人愿意，可让滔滔随我一道入宫。宫中无聊，恰好可以让她给我做个伴。”
“真的？”陈国夫人惊喜抬头，见曹傿正含笑看着她，忙不迭道：“妾身当然愿意，有劳圣人费心了。”
于是启程时，清悟怀抱着高滔滔，一起登上曹傿所乘的毡车。
坐进车里后，曹傿从清悟怀中接过已睡着的滔滔，充满慈爱地哄拍着。
清悟看她一脸贤妻良母的样子，想起她在历史记载中终身未有孩子的事实，不由得生出同情。
对现代女性来说，不婚不育幸福一生，但对古代女人来说，嫁为人妻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十分不幸的事吧？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清悟的情绪，天空竟然下起雪来，飘飘扬扬飞进毡车，落在清悟手里，瞬间成为小小的水珠。
与雪花一同飞进毡车的，还有熟悉的笛声。
清悟霍然一惊，掀开车内小窗帘子，发现果然是曹佾在吹奏，他穿着孝服，未戴幞头，墨色长发随风舞动，白皙修长的双手横在下颌前，青玉笛在他的发丝和手指间若隐若现。
他骑着白马伴在仪仗外侧，低眉敛目吹奏，未朝车内看一眼，而曹傿也未看向自己的弟弟，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外甥女，眼中隐有泪意。
这笛声却让清悟又惊又喜，喜的是曹佾还记得自己，惊的是曹佾难道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
然而未等她细想，眼前已经又出现弹窗：“您未成为官家的妃嫔，任务失败。体验时间已结束，游戏上市后，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期待您正式加入‘皇后攻略’计划。感谢您的支持，欢迎下次回来。”
清悟不由得失笑——原来，曹佾的笛声是体验结束的专属音乐呀，只是不知道这是自己独享的，还是所有玩家都有的？
除掉设备后，清悟离开VIP室，拿出手机打算给张清婉打电话。
正在拨号时，一个和她差不多同龄的女生从她身旁经过，她连忙站到墙边，让出路来。
却听那个女生大声说道：“不想进宫玩什么宫斗游戏？真是的，拖后腿！”
这句话意有所指。清悟抬头看看那个女生，发现她已经走过，只留下背影。
但她既没有拿手机，耳朵里也没有蓝牙耳机，而且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头。
清悟看看前后，没有一个人影。
她不由得惊讶——这个女生，不会是在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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