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离弦,以流星坠地之势遥飞数里。
一声铮响,入木三分,箭靶旁的兵士大声道:“正中靶心——!将军!”
校场上瞬间发出喝彩,郑岸把弓丢给校尉,倨傲道:“该你了,程五。”
程行礼微笑颔首,开步拉弓,见郑岸与身后箭靶似融为一色,心中一动,嘴角微微勾起。箭矢本对着百步之外的箭靶,程行礼通过箭矢上的冷铁寒光看见了郑岸似是小人得志的表情,忽而喊道:“郑应淮!”
被呼喊的郑岸猝不及防的稍侧头“啊”了一声,就在那一刹那,程行礼毫不犹豫地松手,箭矢离弦,擦着郑岸耳上的金坠飞过。
霎那间,校场安静许久,许多兵士都怔住了,包括郑岸。
方才那一瞬,他在寒铁与金块撞击时,听到了胸膛里的那颗心在砰砰跳动。亦见晚春风吹起程行礼额前的碎发,让那双琉璃眼里的坚定和几分漠然乘着风吹进了他的眼里,俊美儒雅的五官在此刻显出不符本身气韵的坚韧来。
到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一举动,让郑岸觉得这个程行礼这个人很有意思。
兵士喝道:“使君的箭直插进将军你的箭里了!”
校场上先是鸦雀无声,后发出躁乱声,任谁都能看出程行礼那一箭是想杀了郑岸。
郑岸抬手阻止了躁乱,摸了把尚在的耳朵,不禁夸赞:“你的箭术不错,跟谁学的?”
程行礼放下弓取了扳指,说:“在下早年得舅父亲授,后有幸得崔山庆将军指点过一二。”
郑岸想了想姓崔的一号人物,半晌后反应过来是禁军中最善骑射的大将军,方恍然大悟:“是他啊。”
“多谢将军的扳指。”程行礼送回那枚玉扳指。
“没什么好谢的,我输了。”郑岸戴上扳指,环视四周发现兵士都围着他俩等结果,又看程行礼一脸淡定,就以声势掩饰自己窘境,“拿酒来啊!说好了给程使君行礼斟酒的。”
围观的上千兵士登时大笑起来,郑岸觉得自己输了那就是输了,不存在什么丢脸的,且按照规矩他要给程行礼履行约定,不就跪一下吗?中原那些个君子礼节动不动就跪,就算是友人相见也跪来跪去。
再说了,谁家爷们儿没跪过几次?
校尉迅速送来琥珀朝云酒,郑岸倒了一海碗,随即单手端碗撩甲跪下,高举酒碗大声道:“恭请使君饮酒。”
程行礼叉手作礼,接酒微笑:“承让承让!”
郑岸悄悄地看了眼程行礼,发现这人笑起来还不错。但这箭术他方才怎么就没比过呢?但转念一想,或许程行礼射术确实比他厉害,也算个汉子。
饮完酒,程行礼扶郑岸起来,两人不咸不淡的还没寒暄上几句。多汪找到程行礼,说郑厚礼等他多时了。
在去主帐路上时,程行礼笑着说;“原来郡王是会见我的。”
“对啊,原来郡王本就要见我们。”史成邈愈发觉得他家使君太厉害了,能把郑岸射赢,心里不由有些钦佩。
连带着走路都紧靠着程行礼,半分也不肯松。
郑岸没曾想郑厚礼居然也来拆台,色敛内茬道:“怎么了?你现在是天秀军中,在我爹和我的地盘上,耍了把威风还不高兴?”
说罢,转头朝史成邈道:“还有我问你了吗?史成邈!”
史成邈撇嘴一笑,跟在程行礼身后。
“可若输者是程某,异地而处之人便是我。此等比试,点到为止即可,多了怕伤感情。”程行礼不是很能理解郑岸的想法,一直针对京中来的官员,那郑家岂不是真有不轨?
郑岸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心性?
郑岸冷冷道:“要你管。”
史成邈附在程行礼耳边,小声道:“使君别跟他一般见识,世子是个小心眼,脾气跟公主一样。”
程行礼笑笑,不置可否。
一座挑地而起的白色军帐立于宽阔空地上,十六根象征着爵位的戟以及各大营的兽类旗帜插在帐前。一阵东风来,将这些威武旗帜吹得呼啦作响。
台阶数步通上处,史成邈因官衔不够被亲兵拦在台阶下,郑岸挎刀在前踩着木阶梯带程行礼进去。
亲兵挑起帐帘,程行礼垂首而进,进去方见郑厚礼坐上位,正不紧不慢地擦着把镔铁横刀。
其时,帐中还坐着冯平生与几位身着甲胄的大将军,几人见程行礼与郑岸进来后,朝郑岸微微点头,从始至终没给程行礼任何反应。
气氛瞬间有些诡异僵硬。
“程五坐吧。”郑厚礼放下刀笑着说指了下位列末尾,后朝郑岸说:“郑岸你也坐。”
程行礼在右侧尾列坐下,而郑岸自进帐后就跟换了人似的,收起浮躁,竟是沉稳不少,他颔首抱拳答了句是在末尾坐下,即程行礼前位。
程行礼飞速地将这帐中人观察一遍,他们肤色黑而亮,有甚者脸上带着与郑岸相同的刀疤,双眸黑亮且带着一股傲气,身上散着从战场爬出来的杀气。
“营州那边递来的消息,说是仆固雷预备着缩减军需。”郑厚礼看程行礼拿着永州账册,有所思地说,“你们怎么看?”
“朝廷又不是没给钱,他凭什么?”最先开口的是冯平生。
一眉骨有疤的将军狐疑道:“仆固雷莫不是想销兵?”
冯平生提醒道:“车遥辇,郡王面前说话要注意分寸。”
那名唤车遥辇的人,不以为意,笑道:“我怎么不注意分寸了?我看仆固雷就是想销兵夺权!郡王可是平卢节度副使,虽然我们不在一处过活,但他可早就看大哥不痛快了。”
一声大哥又是拉近了帐中几人的关系,一将军道:“难道这是皇帝的意思?容不下咱们,所以想销兵权了?”他又挑眉瞥了眼末尾的程行礼,说:“这不连汉人的官员都派来了。”
话音一落,帐中人皆看向程行礼,毕竟在将军座下论皇帝削兵权,怎么看都是一个敏感又紧张的话题。他们现在是一伙人,但从长安来的程行礼与他们不是一起的。
且一句汉人,又把程行礼与他们的亲疏推远了些。
郑厚礼察觉众人视线后,放下刀,平静道:“有什么就说什么,别乱瞧人。如今永州财政都在程五手里,有他在也好过让平生一人累着。你们以后想要钱,还得找他,别把关系闹僵了。”
几位将军扫了眼程行礼后移开视线,嗤笑表情没丝毫隐藏。
冯平生接话头,说:“我不累,本来这官我就没什么兴趣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当时可是被他郑厚礼强拉着来做这个什么长史的。”
听此帐中诸人哈哈大笑,气氛瞬间活跃。
对于冯平生的身份,程行礼听郑郁给他说过,祖上乃是牙郎与做马粮生意发家的商贾。少年机缘下认识还在鲜卑山下给回纥人养马的郑厚礼,两人一见如故后结为安答,早年郑厚礼从军与娶媳妇都是冯平生给的钱。
郑厚礼淡笑:“咱们到底也是吃着朝廷的粮,可别把那股子痞气带到朝廷去。”
郑厚礼眼神扫了眼末尾乖坐的郑岸,车遥辇察觉到郑厚礼的目光,支开话题,说:“皇帝提倡胡汉一家,我们也不会犯事。至于这仆固雷,不过是靠着皇帝妹夫的身份才捞了个节度使,还没少因为这个在营州作威作福。估计这次他是又想给哪个美娇娘修宅院楼阁,所以想销兵吞钱。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节度使呢?不如杀了他算了,拥大哥坐。”
郑厚礼说:“我不是皇帝妹夫,也不想做节度使。”
销兵这等政策,一直存在。
兵部和户部会按照节度使年末报上去的人数与赋税,做一个完全统计,而后由户部拨给节度使下一年的军饷。
若节度使帐下有十五万大军,结合去岁战况与赋税,若是销兵,那就只给十三万人的军饷。剩下的两万人,便是要裁减的兵。
“朝廷没说销兵,他要是这样做。这多出来的钱,不就进了他的口袋吗?”一将军愤愤说道,“自临渝关到营州,外接呼伦贝尔草原,疆域纵横万里。这万里北原不到三十万兵,要是销兵风声一出,拿什么跟那群会乱起事的胡人斗?我猜他是想要钱,真是个大貔貅!”
这时郑岸想了想,说:“郡王不日就要启程去营州述季职,我猜他是提前把风声放出来,好让各个都督府都主动认下销兵这事。这样销兵的公文呈到长安,他和中书令在胡说八道一通,肯定能把皇帝蒙混过去,皇帝高兴说不定会认为他给朝廷省钱,治安有方所以才销兵。这样一来就颠倒黑白,钱也就在他手里了。”
“大郎没说错,要是咱们顺着他的话走,同意因为军需过大而销兵的话,那我们离散伙也就不远了。”车遥辇继续说,“而且我们的军饷也不是一味让朝廷给,州县交上来的赋税不也有支出吗?手底下的将士们总要养家吃饭啊,大哥!”
程行礼默默听着,心想郑厚礼让他坐在这里,怕不是让他跟这些人谈论销兵问题。难道会是因为前几日永州财政之事吗?
“每年州县交上的赋税除却军饷、畜牧及学堂、每年向上岁贡之外,就没几个钱。”冯平生无奈道,“而且永州是下州,比不得关内的那些富庶州,朝廷给的钱其实不多。”
于是乎帐中谈论的问题就变成仆固雷想要缩减军需这个事,程行礼这才得知仆固雷这一季只想给郑厚礼二十二万军饷,并想以后都这样。
要知道之前郑厚礼手下的军饷一季是二十五万,如此下去就算郑厚礼将全部身家赔进去也养不了这些军队一个月。
帐中越吵越凶,几位火气大的将军将仆固雷早年争功为名的那点子事全拿出来骂,更有甚的已想拔刀冲到营州去砍人,要不是郑岸一口一个好伯父,叔父的息怒劝着,人马早就冲出去了。
程行礼看这些人如此暴戾,才知郑岸那身脾气是怎么来的,相较之下,他居然是这群人里脾气还算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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