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结束已是子时过,程行礼由冯平生带着住在兵士严加防守的军帐里,等明日天亮之后回永州。
主帐里,郑岸单手翘着腿平躺在虎皮榻上编辫子,郑厚礼坐在旁边擦着他好不容易夺回的拐杖。
拐杖是受伤那年冯平生托人从崖州送来的梨花木做的,结实无比,又因这几年的养护,通体红亮。一拐杖打在皮糙肉厚不要脸的郑岸身上,也能让他叫唤两句。
“你今夜抽什么疯?非要把人叫到咱们这儿来丢脸,你才高兴啊。”郑厚礼实在气不过又打了下四仰八叉的郑岸,皱眉怒道。
郑岸编辫子的手停了,很配合地嗷了声,搓着腿道:“我说爹,你常说做人要观八方路,今天怎么还糊涂了?”
郑厚礼笑了下,反问:“我糊涂?”心中对郑岸的气消了些,手作请势,说:“来来来!郑世子,让我郑某人听听你的高见,你要是说不明白,明天一早你给我负重围着军营跑二十圈。”
郑岸爽快地说了句好,翻身坐起,从怀里掏出册子递给郑厚礼,沉吟道:“我们都有动作查空饷了,郡王你觉得,车遥辇会不会有杀人灭口这个想法?”
郑厚礼脸色一沉,展开名帐册。
郑岸继续道:“白天时,大家只说军饷和不想被销兵的事。但有管钱的刺史在,他们如果是聪明人就会知道,程行礼迟早会查这笔钱的下落。再说,车遥辇这几年拿的钱并不少,要是他不能清清白白地撑到卢龙节度使上任,那他就永远是个贪污军饷的蠢货,这种人放在那个节度使帐下都不满足。”
郑厚礼剑眉深锁,并将朝中局势与目前塞外局势联系起来,沉吟道:“所以你觉得车遥辇会先杀程行礼?把事情掩埋下去?”
杀了程行礼,这空饷的烂账就能暂时推下去,只要没人发觉,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浮出水面。这也是今夜郑岸把程行礼带到郑厚礼眼皮子底下的另一层原因。
有人活得过今夜,有人活不过。
“我起初也是这样觉得的。”郑岸肃声道,“但今天我从西街来时,看到了巴萨。”
郑厚礼说:“巴萨不是仆固雷手下的刺客吗?他来这儿想杀谁?”
“我派兵士跟着他了,只要有消息,未必不能先斩后奏。”郑岸垂眸掩去一丝冷意,说道。
“你去做吧,只要不过分。”郑厚礼在这种大事上还是相信郑岸的,他放下册子,起身在榻前踱步,说:“明日一早述律崇会来,我会问清他这件事的。”
“那这钱?”郑岸捻起册子问,军政大事涉及多方武将,他不敢马虎。
郑厚礼道:“让车遥辇给我吐出来。”
郑岸的推理确实能证实郑厚礼的想法,如今真要查空军饷的话,那与车遥辇勾结的仆固雷不会没有动作。
至于巴萨这个人,郑厚礼想了想,说:“他这几年跟在仆固雷身边没少干害命的事,这种亡命之徒,会与你谈交易?”
“爹认为他是故意的?”郑岸迟疑道。
郑厚礼坐回榻上,沉思片刻,摇摇头说:“且看今夜他有什么动静吧,既然这样就就别让冯三跟程五睡了。你去。”
郑岸愣了下,诧异道:“我去跟他睡?凭什么?”
郑厚礼眼眸一转,笑着移近郑岸些许,宽厚大掌按在儿子肩头,低声道:“世子武功高强,你去保护程行礼我才安心。况且别说一个巴萨,就算是塞外百来个绝世刺客在,也不是世子你的对手。”
“真的?”郑岸微微坐正,嘴角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笑意,眉尾一扬问郑厚礼,“爹你真这么觉得?”
郑厚礼无比诚恳的回答:“长生天在上,我对吾儿无半分假话。”
面上如此,但心里却在想不知道这样哄骗人,会不会遭雷劈啊。
被夸得飘然的郑岸心花怒放,大手一挥:“行!不就保护个书生吗?爹,你放心他在我眼皮子底下,绝不会掉一根头发。”
郑厚礼看他高兴,倏然变脸,冷着语气问:“今夜到底是谁在小溪边撒尿?”
郑岸:“……”
他面不改色道:“程行礼。我劝他了,但他不听,那是掏出就上啊,我塞都塞不住。”
郑厚礼蓦然被后面那两句话气笑,说真的他也想把郑岸的塞起来。省得他一喝多就乱上,从小就管不住自己的那什么,七岁还尿床。
回想那时他与冯平生喝多了晃悠着去了营地外想洗把脸,却没想到溪水温热,而后就是……
郑厚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说罢气得戳了下郑岸的头,沉声道:“你再管不住你自己的家伙,那我给你一了百了,剪了算求!”
郑岸无所谓地一摊手:“那你就没孙子了。”
郑厚礼说:“我还有你弟弟。”
郑岸长腿下地,慢慢往外移,笑着说:“你要剪我,那我就剪他。”
“嘿,你个王八犊子!”郑厚礼手持拐杖预备打去,怎料郑岸翻身一滚下榻跑了。
郑岸大笑的声音从木屏风外飘进来,郑厚礼实在是气得脑门疼,才叹了口气揉头时,郑岸那颗惹人厌的脑袋从屏风边缘斜着探出。
郑厚礼一脸麻木,郑岸正经道:“爹,你是不是喝那水了?”
郑厚礼冷冷道:“没有!”
郑岸笑嘻嘻道:“其实就是我干的,那可是童子尿,就算不喝用来洗脸也是美容养颜。你这赚了,不亏的……”
剩下的话郑岸没说完,就看一只鞋快速朝他飞来。他轻身一避,说:“气大伤身。”
在另一只鞋即将摔在脸上时,他笑了下松开屏风欣然离去。
郑厚礼跳着一脚找到丢出的鞋穿上,自嘲道:“童子尿?他还挺自豪的嘛,老大人了还没人要。”继而一步一停地走回榻上,突然仰天长叹:“将来谁没长眼睛,能看上他啊。”
帐中郑岸将半信半疑的冯平生连推带拿请出帐篷,而后放帘朝饮茶的程行礼,说:“你知不知道,今夜有人会来取你性命。”
“不太信。”程行礼抿了口适才郑岸递来的茶,温和一笑,“且世子你脱衣服做什么?”
郑岸潇洒地将外袍一脱露出肤色古铜的上身,随口道:“跟你睡觉啊。”
程行礼私心觉得这话不太对劲,很不对劲!
帐中不大,程行礼的视线没法不聚集到占了半个光影的郑岸身上。
毫无疑问,常年习武又行军打仗的郑岸那肌肉线条轮廓及其漂亮。肌肉张扬有力,烛光覆在肌肤上像是蒙了层油滑晶亮的水光。健壮胸膛上盘着头蓄势的狼,狼尾卷过郑岸左臂,跟着身子一路绘至胸口。
程行礼喝茶时垂下的眼眸遮去他打量郑岸的眼神,只见往下那腹肌沟壑分明的腹下,几条鼓起的青筋随郑岸胯骨走动而晃悠。饶是程行礼不好男风,可对这种原始又霸道的美感也有些招架不住,简直就是血脉喷张的一幕。
“你看什么呢?色眯眯的。”郑岸看程行礼一直盯着自己,不太自然地问。
程行礼回神放下茶碗,真心夸赞郑岸:“世子身材真好。”
郑岸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程行礼,脱靴上榻盖上被子,只露了个脑袋看着程行礼,眼尾上挑几分,漫不经心道:“要你说。”
帐中发现只有一张榻,而郑岸一人占去大半长榻,程行礼也不好询问同睡,于是说:“烦问,我睡哪儿?”
郑岸已阖眼,姿态慵懒地指着沙地,说:“你将就下吧,这样半夜刺客来了你方便逃跑。”
方才郑岸已向程行礼说了可能会有人来暗杀的事情,他想着在怎么样也不能委屈保护他的人。便点头在榻边地毯上收拾了一小块地方,找床被子铺上和衣睡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刺杀,程行礼有点莫名的期待,抬头看郑岸呼吸不大平稳后,轻声道:“来杀我的那个人厉害吗?”
郑岸翻了个身背对程行礼,语气极其不耐烦:“不厉害,杂碎而已。”
“那世子为何要与我同寝?”程行礼说。
郑岸啧了声,说:“我爹让我来的,我是被迫的。”
“有劳了。”程行礼沉吟片刻,只觉睡意全无,就又问,“待会儿刺客来了,要喊救命吗?”
郑岸翻了个身,凝视程行礼,悠悠烛光映出他深邃俊朗的脸庞,说道:“你叫了救命,军士一来。刺客就跑了,咱们抓活的。”
塞外番将与刺客的处理章程,程行礼不太懂,但对于刺客的处理方式,显然是抓活的最有用,可不叫军士来能抓住吗?
“有我在,抓活的,没问题。”郑岸像是看出程行礼的疑惑,就又补了句。
程行礼颔首,郑岸想了想,又说:“地上凉吗?”
程行礼答道:“不凉。”
两人对视片刻,半晌不语。
还是郑岸先败下阵来,翻身躺平掖好被子说了句睡了,程行礼也把佩刀放在身边用被子盖住睡去。
月顺着帐篷上的窗棂跃进帐中,豆大的烛火拢不住郑岸倏然睁开的眼。他听程行礼呼吸平稳数刻后,翻身坐起在地上睡熟的人面前打了个响指。
指风飘动但不见熟睡人醒来,郑岸想冯平生的蒙汗药还是管用,一碗下去,程行礼果然睡得跟猪一样。
郑岸穿好衣服拍了拍程行礼的脸,见人真没反应后,眸光一暗将他抱在怀里出了帐篷。
半弦月挂空,风扬起程行礼的发,青丝在黑夜中缠着郑岸的手。郑岸拂去缠人的发丝,神情冷漠驮着昏睡的程行礼到得天秀军营的十几里外。
越过山丘,入眼是月色普照的开阔处,马蹄踩着溪水来到一黑袍男子面前。
“这就是程行礼?”巴萨说着靺鞨语,眼神不住打量程行礼。
郑岸点头翻身下马,将程行礼抱起放到地上,漠然道:“人到了,我要的东西呢?”
“世子说话算话,那我也不会骗你。”巴萨拿出怀中一封信递给郑岸,“周锡战死南苏州,可他妻女当年并没死。流离在外,好生辛苦。”
郑岸接过信放进怀里,哂笑:“仆固雷这么关心我们家,还派曾杀一刀杀透安罗山的巴萨来找我,真有意思。”
“各取所需,要是没有周家的线索,那就没有今天的交易。”巴萨抱起程行礼转身迎着月色离开。
凉风卷地,吹得锦袍簌簌作响。云吹轻云,木星合月。
郑岸待巴萨走后许久,才将怀里的信拿出来。也不拆封吹了个火折子,反手一扬把信纸烧了个干净。
草纸不过眨眼间便只剩黑烬,郑岸抬手,远处而来的海东青就稳立于他臂上。
郑岸摸摸它的头,说:“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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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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