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声音当真不可小觑。
吵吵嚷嚷,颇成鼎沸之势。
秦邝侧耳一听,眉心不由地皱紧,回头去看言成蹊,果然已经搁下了筷子。
梨花奴扒着他的腿“喵呜喵呜”的叫着。
言成蹊面上虽然不显,神情却是慢慢冷了下来。
他夹了只大虾递到小猫嘴边,梨花奴一歪头,尖尖的牙齿叼住虾头,稳稳当当地落回地面。
小爪子甫一松开,言成蹊便站起身来,径直回了东厢。
门窗掩上,彻底隔绝了外头闹哄哄的声响。
秦邝气结。
早知道邻居是这么一个吵闹聒噪之人,他们决计不会将院子买在她的旁边。
那姑娘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卯时正她就起来了,小院里架起炉子,烧水洗漱,切菜做饭。
叮叮咣咣的声响,隔着两道院墙都能传到他们耳朵里。
更可气的是,每每过了酉时,天色渐晚,四下里都安静下来的时候。
她的院子里,总能传来一帮黄口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久的时候,要闹到戌时才肯罢休。
吵得言成蹊好容易养回来的气色又差了几分。
今日要不是这帮人,公子说不定还能多吃两口。
他明明都已经盛了一盏红豆膳粥装,此刻却是被搁在了石桌上。
秦邝愤愤不平地将餐盒收拾了。
心中一直琢磨着,要不还是劝公子搬走算了。
两人都走开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个懵懵懂懂的梨花奴。
小猫优雅地绕着空旷的院子巡视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它沿着熟悉的路线,跃上廊柱,跳上屋脊,顺着墙檐,大大方方地进了隔壁人家。
几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围着苏禾热热闹闹地看她做冰糖葫芦。
“苏姐姐,我要吃加梅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一个孩子闹开,其余的便也跟着他闹。
苏禾正在煮糖浆,一个不注意,便看见一只黑黢黢的小手,偷偷摸摸地要去抓山楂球吃。
苏禾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头。
“先去洗手,洗干净了姐姐给你们做糖球吃。”
“小鹿,你带他们几个去杏花树底下,打了水洗手。”
一个稍微大点,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闻言跑了过来。
揪住偷吃未果的小黑手的耳朵,将人拉走了。
六七个孩子又吵又笑的,着实闹腾。
他们大多是没爹没娘的乞儿。
有的是从闹了灾荒的县郊长途跋涉而来,到了南乐县不久后父母便病死了。
也有的就是本地贫苦百姓所生,生下来发现养不起,只好丢弃了。
县衙里倒是专门拨了个小院子,收容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们。
可惜慈幼局一向清贫,县衙里拨下来的银钱经过层层盘剥,到教养嬷嬷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所剩无几。
嬷嬷还得靠着这点铜板生活,哪里还有别的钱给这些孩子们买吃食。
孤儿们为了生活,只好沿街乞讨。
有一日讨到近水楼门口的时候,被坏脾气的账房先生用拄拐打了出来。
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跑得慢,被竹杖打中了小腿,摔在地上痛哭流涕。
正巧苏禾散了工准备回家,差点被这一地哭哭啼啼的小团子们绊个跟头。
她心肠软,见不得半大的小孩摔在地上,哭成这样。
当时善心大发,把他们都领回了家。
自此以后,这些小家伙们固定讨食的地点便多了一处——苏禾的小院子。
苏禾蹲在地上熬糖霜,看着不远处你追我赶,欢笑嬉闹的孩子们,撑着头轻轻地笑了。
倘若苏禾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这样的小孩子,她想养几个就能养几个。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每日奔忙,就为了将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支撑下去。
她养不起这些小孩子们,甚至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今日的工钱,买了这些山楂,蜜桔,梅子便分文不剩了。
她这是在做甚么呢?
她又能做甚么呢?
可是每每看到这一张张脏兮兮的小脸,仰着头叫她。
本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却破衣烂衫地沿街乞讨,捡别人扔掉的垃圾和野狗抢吃食,还得受账房先生一类大人的白眼。
苏禾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把他们撵出去。
“咕嘟咕嘟——”
锅里开始冒出密集的小泡泡,糖浆的颜色也逐渐开始泛黄。
焦香的甜味散发开来的时候,苏禾抓了一小把白芝麻洒进小锅里。
苏禾拿起串好的山楂串儿,快速将竹签滚着转了一圈。
红艳艳的山楂和梅子都裹满了糖霜。
苏禾立即拎了竹签,放到一旁的油纸上,静候糖浆凝固。
这些原就是苏禾做惯了的活儿。
小孩子们洗手的功夫,十几个糖葫芦都做好了。
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晾在油纸上。
孩子们闻着甜味也不玩闹了。
跑过来将苏禾团团围住。
几个小脑袋眼眼巴巴地盯着糖葫芦。
苏禾数了数这一圈小萝卜头,找到了其中个子最高的小鹿。
“乐生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小鹿吸着鼻子凑到苏禾耳边,怕那几个小的听见了缠人,用气音小声说。
“他师傅让他干活儿去了,来不了。”
苏禾闻言忍不住皱眉。
乐生是这群孩子中年岁最大的一个。
今年约莫十二三岁了,小孩子竹节似的顺着长,越来越高。
按理说他们这些慈幼局的孩子,一旦长到适当的年纪,便不能再呆下去混吃混喝,手脚齐全的都得自己出去谋生。
苏禾原本还想着,等乐生到了十五岁,便向钱掌柜提议,聘了他来近水楼里做活儿。
他年纪小,手脚勤快,脑子也聪明,说不定还能跟着账房先生学点真本事。
到时候,即便离开近水楼,也不愁没地儿吃饭。
三两个月前,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杜老板,抢险买走了乐生。
他给了教养嬷嬷五两银子,说着看上了乐生的根骨,想买了这孩子跟他学杂耍去。
教养嬷嬷自然是一百个同意,乐生这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两个干馒头都不够吃,他一个人的口粮够养活两个小崽儿。
现下有人肯出银子把他买走,嬷嬷自然是乐得轻松。
等苏禾知道的时候,乐生已经收拾完行礼,离开了慈幼所。
据小鹿他们几个说,杜老板还在南乐县里。
可惜,苏禾多方打听,依旧无果,酒楼的客官们都没人听说过哪个杂耍班子有位姓杜的老板。
“姐姐,姐姐——”
几个小萝卜头眼巴巴地凑到苏禾跟前,哈喇子都快淌到衣襟上了。
苏禾哭笑不得,摸了摸糖葫芦,虽然还没有完全冷凝,但已经成型了。
她从油纸上拽起一根竹签,递给了最小的一个萝卜头。
“给你,吃吧。”
这下孩子们炸开了锅,围着苏禾都伸出了小手。
苏禾指挥着小鹿,将前头几个先做好的糖葫芦取下来,分给了这几个年纪小的。
剩下几个年纪大的,只好再等一等,眼巴巴地看着苏禾熬糖浆。
“喵——”
一只雪白的小猫,踩在杏花树的枝丫上。
和树底下围坐一圈,舔糖葫芦的小孩子们四目相接。
梨花奴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矫健的身子如一团云球。
几个起落间,跳到了苏禾身边,灵巧地避开了好几个想抱它的小手。
梨花奴好奇地打量着苏禾手中的糖葫芦。
它没有见过这种市井民间的小玩意。
凑上去闻了闻,伸出一截粉嫩的舌头就想舔。
苏禾一把拿开了糖葫芦,将竹签放在了小鹿手中。
小鹿欢欢喜喜地啃了一口,已经变硬的糖浆在舌尖化开。
好甜呀——
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幸好她还记得甜味。
梨花奴挠了挠爪子,歪头看向苏禾。
“喵呜——”
这个无师自通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撒娇卖萌的技术。
一双玻璃珠般明亮浑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禾。
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委屈极了。
苏禾回忆起那位隽美的公子,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伸到梨花奴的下巴上,手指轻轻地挠了挠脖颈里松软密实的绒毛。
梨花奴趁机低下头,用舌尖舔了舔苏禾的手指。
“喵——”
它餮足地眯起眼睛,见苏禾没有制止,舔得更欢快了。
苏禾失笑,她方才摸过糖葫芦,手指上沾了少量的糖浆,见梨花奴舔得这般开心,便也随它去了。
小猫的肠胃弱,不过这么一丁点儿甜味,倒是没有太大的影响。
苏禾不由想起,昨日所见邻居家的那两位公子。
一个身材魁梧,笔挺板正,一看就是做护卫的,压根不像是会做饭的模样。
另一个风姿绰约,不良于行,更不可能会进厨房。
可怜这么小的猫儿,跟了这两位主人。
难怪瘦成这样,想来定是天儿见的吃不饱饭。
这么一点儿甜味,就把它馋的,大尾巴摇成了一朵风中的蒲公英。
所以,有些时候,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
苏禾都以为,隔壁那位公子,不仅身患残疾,而且天天吃不饱饭。
连只猫儿都养得和他自己一样,形销骨瘦。
“唉,你也是个小可怜呐。”
苏禾忍不住轻声叹息,爱怜地揉了揉梨花奴的小脑袋。
梨花奴睁着纯真的大眼睛看她,自是听不懂她语气中的沉郁,自顾自地舔着苏禾的手指。
苏禾想着,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好歹邻里一场。
虽然她人单力薄,好歹还有傍身的厨艺。
不像那位可怜的公子,连只小猫都快养不起了。
小剧场:
苏苏:他好惨哦,连只小猫都养不起了。
小言:…………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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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豆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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