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欠条

温稚从书柜里拿出纸张写欠条的时候,玛姬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脱离了社交,她整个人精神状态轻松不少,有一种初达人世间的天真懵懂,尤其对艺术品、画、摆件感兴趣。

温稚百度确认了欠条模板,开始奋笔疾书,玛姬一旁叨叨不绝:”你的装潢审美好好啊,这套名牌家具是从巴黎运过来的吗?我之前去法国逛二手古董家具城的时候看见过孤品,想不到你这里居然有一整套!“

温稚笔触一顿:“这套房子是我前男友的,这两天找到新房子我就搬出去了。”

“啊?”玛姬一旋身,·蹲到茶几面前,手托起下巴,两眼放光,“我也一直打算出去独立住,可家人说我一个人总是不放心,还是阿稚能跟我一起的话,我家里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阿稚可是我救命恩人呢!”

温稚写下最后年月日,一旋纸,推到玛姬面前:“你父母不是都不在你身边,你和什么家人住啊?”

玛姬微微避开的眼神又一次伤害了温稚,当她看见玛姬毫不犹豫的划掉欠款金额,写上十万的时候,温稚抢过欠条,哗哗的撕成碎片。

“我们做不成室友,也不是朋友,我不管你钱怎么来的,又来的有多容易,是多少就写多少,我一分都不带问你多要。实话告诉你,这保证金是我前男友出的,欠他多少我还多少,清打清算,一刀两断。我与你也是,救你归救你,情分归情分,你要拿钱来施压,以为我会对你好的话——“

“对不起”,温稚就着笔记本再一次奋笔疾书,“那你就再填报一次。”

玛姬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委屈,再到错愕,再到感动——温稚从她脸上看见她走过的一整个心路历程,有什么东西从她面具一样沉默不语的隐瞒中一点点卸下去。

玛姬再一次低头,手撑着纸张,一笔一笔在欠条上认认真真地写。卷发蓬蓬的一丝一缕垂到桌面上。

温稚突然有一种吸一根烟的冲动。

就跟在认识启明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有钱一样,她也曾一度在物欲的沟壑中眼花缭乱,迷失自我,直至她发现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亘古定律,再纯粹的感情也会形成落差,高位者恒高,低位者恒低。他的俯视让她自卑自堕,自欺欺人。直至有一天她被负面情绪充斥得喘不过气来,捅破了一切,才发现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人不求人一般高。

人不欠人也一般高。

玛姬这次乖乖的写好欠条,温稚核对了数字和签名,身份证件与她一样是5开头,温稚表情动容,掀了下眼皮,玛姬立马像做错了事一样惶恐:“我又写错了什么嘛?”

“没有。”

温稚进书房,打开打印机预热,开窗通风,拉开推合式沙发——可用作临时待客用双人床。

复印好欠条后一人一份,温稚忙得像八爪鱼一样铺床单和拿干净睡衣,玛姬几次嗫嚅着想帮忙,温稚看着她洁白纤细如玉石,一看就是没做过事的手,叹口气:“你先去洗澡吧,我做早饭。”

温稚用蒸烤一体机做了两份蒸鸡蛋。

燃气灶白灼生菜。

煮水饺。

饺子是她现包的,只剩下最后一份。

启明不吃半成品,说肉不新鲜,口感槽糠。出去吃吧,又是洗漱又是穿衣,开车绕一大圈,吃小吃总觉得太小题大做,所以十有**都是去网红店打开或者是高级餐厅。钱不计。太耗时间。一顿饭来回两三个小时就没了。

次数多了温稚索性自己买了厨师机在家做,一边煲剧一边做饭,另类放松。

启明走后,温稚已经好久没做饭了。

一人做饭,多了浪费,少了单调,久而久之还不如外卖的大锅菜。

这是时隔一月温稚第一次下厨房,白雾蒸腾起,不锈钢厨具反射出日光点点,浓浓烟火气。

粗陶斗笠碗撒一把切得碎碎葱段,拌上半勺猪油,佐以酱油、醋、辣酱、盐,一点点白糖提鲜,滚烫冒烟的面汤一滚,香味立马就被激发出来,漏勺舀起白胖子倒进碗,粗陶瓷的醇厚,饺子的肉香,被衬得颜□□人,口水四溢。

玛姬不愧与温稚是一个地方的人,口味一样,连连夸奖。

“温稚姐手艺好好,要是能和温稚姐一起生活一定很幸福嘤”

“你以后想吃也可以来找我。”

玛姬眉眼笑笑,穿着卡通睡衣的她满满宅家气:“温稚姐终于对我笑了嘤~”

温稚:……你要再嘤嘤嘤我可扛不住了啊喂

洗完澡出来发现玛姬主动把台面收拾干净,只打烂了一个碗,已经比温稚想象得好太多。

互道过早安,温稚拉上窗帘,闭上眼,又突然睁开眼。

她忘了给玛姬笔记本电脑让联系她熟人了!

温稚犹豫了一下,还是闭上眼。

算了。

忽然觉得,其实人真是怕孤独的动物,人会为了避免孤独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比如结婚生子,比如养猫养狗。

甚至觉得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起住,也是件值得考虑的事。

所以,孤独是可耻的。

*

白天睡觉不安稳,温稚一闭眼就做梦。

之所以知道是梦,是因为她又回到了清城,还穿着亲戚淘汰送的旧衣服,独自一人穿过下晚自习后的空寂街道,被横在小区人行道上的黑白灵棚挡住去路。

以成年人的眼光看待那时的表哥,确实快把头都扎游戏本电脑屏幕里了:

“表妹快来,情人节的老板号做不过来了,帮我分担一个。”

准备高考期的温稚:……

“游戏游戏,就知道游戏,你这辈子就是被游戏害了,”为养母守灵的舅舅骂道,“小稚可是要去B城读大学的人,你以为像你一样一辈子守铺子啊?!”

听不出冷嘲热讽还是眼热心羡。

她一有时间就被养母安排去给舅舅家看店,这样舅舅一家得以时间出去玩,表哥常常抓壮丁一样抓温稚做枯燥乏味的游戏日常,但会很厚道的把代练钱一分不少给她。

那款mmorpg游戏是行业内延续了十几年的同类楚翘,与其说是副本类日常类游戏,不如说是一个大型的交友型平台,多一个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只是人只能了解到自己接触到的世界,长辈们把不能理解的新事物统统扫入垃圾堆分类。

阒然无声的黑狭棺材,飘荡的帷幕,一簇火苗燃烧不绝的纸盆。

湿冷绵密的春雨,抢占小区绿化带播种没发芽的泥土。

纸钱烧化后化作汩汩黑水,蜿蜒流淌过她白球鞋边上。

十七岁的她站在灵堂前,手持老款机型,屏幕显示下载微博内存不足,那是她上晚自习后听闻萌萌她们讨论最新一起本地十七年前抱错孩子的新闻,特意下载的。

作为当事人之一,她感念还没成年,撰稿者采取的化名春秋笔法和模糊了细节。

否则直接社死。

表哥见她发呆,不断催促:“……这情人节任务花不了多长时间,顶多半天,我给你老板的联系方式啊,又帅又有钱的哦,认识几年了绝不会是杀猪盘哦。”

时间的节点在记忆海里呈零散无序状,世界破碎成万花筒,记忆碎片延伸跳跃到半个月后,她恍恍惚惚地坐在价值不菲的B城客厅,仰望万年灯火,没一盏为她而点。

不契合的生活习惯,如同密密匝匝的针脚锁在生活里,扎得张家每个人都觉得很痛苦。她因水土不服和高考压力转辗反侧,被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申诉:“屋子里多一个人不习惯没法睡觉身体虚弱,”

卷了铺盖卷到客厅,夜半穿着平角裤起来上厕所的弟弟被墙角里坐起来的人影吓得大叫,回屋门砸得砰砰响。

父母在饭桌上叹息,嫌弃她尽是沾染了小城市里人的恶习和穷酸气,有些行为习惯温稚自己习以为常没感觉,在中层家庭一眼就看出来格格不入。

成绩也跟不上,花大价钱就读高中模拟考倒数,她成绩原本就中游,小城市的教育资源和一线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班主任委婉地表示:为了不影响升学率,试试能不能选个普通二本院校保送吧……

十八岁的温稚拿着张肇雪换下不用的老款的iphone,铺盖把头捂得紧紧,如同一只迷失的鸵鸟,在广袤无垠的网络上寻找短暂的自由,话题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明星们的八卦头条,她从中汲取着没营养的平等沟通。

表哥的□□头像又一次跳起:“表妹,中秋救急啊——帮会里的大佬号又做不过来了QAQ”

……

后来启明短暂的驻扎在B城出差,温稚与他见面,翻旧账说:

“明明没时间还要养号,一年也不上线几次,你拿着不舍大学初恋情侣号的借口,哄骗了多少网络上无知的小姑娘啊?!”

启明就笑:“哪儿来那么多时间,就你一个。”

温稚:“你看我是不是一脸‘快来骗我啊我可好骗了’?“

*

“咚咚咚”震响声,锯断了过往的黑白默片,温稚惊坐起:这是她不管在温家还是张家都要负责开门养成的习惯,脑子还在与理性进行连接触点,手已经扶上了门把锁。

再拉开门的火光电石间,一种强烈的警惕感在她心中涌出:她有些微的恼恨明明没喊外卖也没网购,开门竟这样的下意识,手已经把沉沉防盗门拉开。

日光通天彻地,一张仿若从光中走来,无限倍的放大到她面前。

视觉受到强烈的美貌暴击,竟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犹坠梦中。

他的眉眼唇鼻,分明是她看过几百上千遍的电视里的模样,却又是那样的栩栩如生,比电视里更具动态美的眼波流转。

男人手肘撑住门框,他身量高挑,看她时微微俯下身子:“居然是你啊。“

强烈荷尔蒙气息兜头兜脸,温稚退后一步的动作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钟祈——

他们目光交错仿佛有丝线的拉伸,温稚强捂住嘴巴还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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