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用兵之法

“无可奉告。”

唐君呐唐君,你这次又给老师招了什么麻烦啊。

“那应当是有了。庄先生和那位唐青鸾是相识,此行也是前往京城访友。故而希望能在此领教阴流剑术的奥妙,也是希望能对友人的习武进展有所了解。所以还请通融几分。”

“……如果庄先生是唐君的朋友,想知道阴流剑术如何,何不待见到唐君时询问?何必要在此等候?”纪伊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明国人。

明国人待听完翻译后,抬起双手,向他抱拳行礼。纪伊曾经见过唐青鸾这样做。他听着明国人低头又说了更多的话,听不懂内容,但是语气听起来不带敌意,似乎是诚恳的。

不可放松警惕。

唐君的朋友和伊贺忍者在一起干吗?

“庄先生说,就还请阁下通报上泉大人。他希望能够亲眼见到阴流大师的武术风采,他希望能够见识到阴流武术的精妙。只是讨教学习而已。如果大人拒绝,我们不会再来打扰。”

忍者叹了口气,说到。

“……”纪伊看着对方,拿着锦囊的手伸着,最后开口说到,“既然是唐君的朋友,那么请问庄先生,唐君最喜欢吃的家乡菜是什么?”

藤堂梅切一副无语的表情传话。

庄无生冷着脸回答。

“鲜虾酱卷饼。”

“我会替二位传话的。”

纪伊放下拿着锦囊的左手,转身向队伍走去,走到骑马的一个人身边,复述刚才的情况。

鲜虾酱卷饼,得亏还能想起来。在唐庄时讲过好几次,海边产的鲜虾酱加香菜卷上煎饼,所以到了这还时常讲。

庄无生回忆着曾经的记忆,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记忆了。关于唐庄的记忆,关于庄客同伴的记忆,关于唐青鸾的回忆。唐青鸾,这个名字现在听到还是觉得很陌生,半年前再见面的时候才听到,那时一切都不同过往了。

问话的青年去找了骑白马的那个人。所以那个人就是上泉秀纲,阴流的大师?看对方下马朝这里走过来,步伐稳重,身姿端正的样子,确实是长年习武之人。

阴流,唐青鸾学的就是阴流。日本的剑术,过去从没认真见识过。

还记得第一次见,当时那场比武……记得的也不多,记得的只有胳膊被打断之后的疼痛。唐青鸾出手太快了,比试的经过太快了,当时根本没有看清。当时根本无所谓,没想着去看,去了解,去在乎。没想过武术如何,技艺如何,想着的只是讨厌的对手和讨厌的外来功夫。外国的武术,尤其是倭寇的武术有什么可学的!

当时这样想。

第二次见到是在浙江,和一个被俘虏的倭寇进行的比试……他也记不太清了,想起那一天,记得更多的是听到的坏消息,是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伤,其余一切都不重要。倭寇的剑术也不错,但他最后还是赢了,杀死了俘虏,内心的恨一点也没有消除。学到了什么?什么都没学到。心中想的只有杀杀杀,杀了该死的敌人。倭寇杀死了卓五通,他靠自己的本事杀了倭寇,那还学什么倭寇的武术?不学,不学也同样能宰了那投敌的混账东西。

当时这样想。

现在第三次见。

现在面对这位赫赫有名的阴流剑术大师,上泉伊势守秀纲,与之交手过招。庄无生想要学习,认真地学习。这次他想真正见识所谓阴流剑术。

现在这样想。

庄无生看着方才开路的年轻人带着中年男人重新回到自己面前。他第一眼望见男人的眼睛,那双眼潜藏在眉骨、眼角纹和眼袋之中,如同黑漆漆的洞口,射着光,钉在他的身上。那不是杀意的光,光中蕴含了许多,唯独没有杀意。

这个人就是上泉伊势守秀纲。

中年男人腰间佩刀,双眼在两人之间互相移动,然后看向藤堂梅切。上泉秀纲开口,说的话是他还听不明白的日语。他在想唐青鸾的日语是跟谁学的怎么那么快就能学会?

“伊贺的志能备阁下?”

“是的,上泉大人。”

忍者回答,恭敬地低头行礼,“我有幸在您上次造访千贺地城时见过您,但您恐怕没见过我,我当时只是负责传信。我是来自北伊贺的藤堂梅切。”

“啊……那么,阁下认识藤堂七里吗?”

“正是在下的叔父。”

“哦,失礼了,很抱歉。”

“不,上泉大人。那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能够被您这样一位高手杀死,叔父应当也是感到十分荣幸的。”

“我那时太高看自己的本事了。”上泉秀纲别转目光,像是回忆往事般轻轻微笑,语气平静,但是话语用词依然不□□露出傲慢的意味,“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兵不血刃,那样的结果不是更好吗?”

“过去的事了,上泉大人。”藤堂梅切看着他,冷淡地回答。

“是啊。”

“您现在的武艺想必已达这一境界。”

“……这可不好说。”男人依然在出神地望着旁侧,看向道路边的那一片竹林,“阁下有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的?关东的战事如何?”

“一如既往的各国混战。织田信长意图进军美浓,长尾景虎对北条的进攻持续不断——有传言称他很快就要接受上杉氏的管领职务和姓氏了。武田的消息您应当很清楚了。这次对箕轮城的进攻会比以往要猛烈许多,武田信玄计划在九月攻城。”

“哦,谢谢。现在各处都是战争啊,即便是京城附近也有流民和废村存在。”

上泉秀纲轻轻叹了口气,转回目光却望向了庄无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位年轻人就是来自明国的武师?”

“是的。”

“军士,刚才您这样介绍?”

“是的。”

“那么,庄先生,您也经历过战争吧?”男人看向庄无生,这句话对着他问。

庄无生理所当然的听不懂。

“上泉先生问您是否参与过战争,庄先生。”

藤堂梅切翻译。

“……”

庄无生望着对方意味不明的目光,一时沉默,然后摇头回答,“不,我没打过仗。军队打仗的时候我正好负伤,所以留守本营。仗打完了我也决定离开了。”

藤堂梅切再次翻译。

“哦,这样。”

上泉秀纲观察着他,微笑,又问,“那么,您想象中的战争是怎样的?”

翻译。

“我不知道,很多人相互厮杀,我想。”他回答,不明所以地直接说心里的答案。

翻译。

“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上泉秀纲点点头,又问,“那么,您喜欢战争吗?”

翻译。

“……不好说。”看着对面人的神情,庄无生感觉到自己能略微明白对方这些问题的用意。他直视男人,目光变得阴沉,冷冷地答到,“但我是明国的军人,我当兵是为了抗击倭寇,也就是来自贵国的海盗贼兵。我很乐意,也很向往在战场上杀死侵略我国疆土,残害我国民众的外来之敌。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样的战争我很喜欢。”

藤堂梅切还是用平静带礼貌的语气翻译。

“是啊,是啊,保卫国家,守护同胞,这是军人崇高的使命。”男人说着,再次望向一旁,叹息一声,“我很高兴今天能够听到您的想法,庄先生。”

翻译。

庄无生沉默地抱拳作答。

“跟我来。”

上泉秀纲说着,挥一挥手臂示意对方跟随,他朝着那片竹林迈步走去,“既然您诚心访求,我自然不会怠慢。庄先生,我会尽我所能为您展示阴流剑术的奥义。”

翻译。

庄无生迈动脚步,跟在他身后。

中年男人对年轻人吩咐了几句话,这句没翻译,庄无生猜想是让其在原地等候不必跟随。

一边走,一边又说了什么。

“您今日将会见到战争,庄先生。”

藤堂梅切站在原地,对他翻译,话语中充满了嘲弄意味。

“……”

他一言不发。

两人来到竹林边,庄无生见到了自己之前留在原地的行李和武器装备。他很好奇如果自己今天是个心怀不轨的刺客,现在动手会怎样?

他在男人身后停下脚步,保持距离。

上泉秀纲对那放在地上的武器视若无睹,只是看着眼前的一丛丛竹子。上下打量,伸手分别摇晃了其中几株。然后选定其中一株,用一只手紧紧握住。

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佩刀,举起,然后斜劈下。

只是一刀便将杯口粗的茎干砍断。动作干净利落,不显任何阻滞。这一下便让庄无生体会到面前之人武功的深厚,寻常人没有这种力气单手握刀一击破竹。

上泉秀纲将倒伏的竹握在手中,掂量几下,然后又是两刀,将首尾切成平头。顺着竿划动,将侧枝和毛刺削去。

现在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长达一丈的竹竿。

接下来是要一分为二吗?庄无生心想,分成两柄,代做刀剑?

但上泉秀纲只是回身将长竿抛给他。

他双手接住,感受到虎口传来的震感,柔韧的竹竿在他手中摇晃。

“枪!”

上泉秀纲用汉语对他喊出这一个字,话语声铿锵有力,中气十足。

他明白了。

上泉秀纲又选定了一根差不多粗细的竹,按同样的手法处理,握着。

转身,再次对他一挥手,没有更多言语,迈步走回。

他瞥见男人的双眼,那两道光。

庄无生跟随在后。

回到原先的位置,两人相隔三丈站定。

藤堂梅切和那名年轻人退到一旁。

远处的车马在原地等候,队伍中的人都在朝这里张望。没有人会不想看阴流大师施展武艺吧。

两人都按持枪棒的姿势双手握竹竿,摆出预备架势。

两道光直直地钉在他身上。

战争?他的确从未经历过战争,从没打过仗。因为他在出征之前就受了伤,被唐青鸾打的。因此,将近半年的训练付诸东流,无用武之地。因此他错过了戚家军在浙江迎击倭寇的战争,也错过了卓五通的牺牲。

如果没有受伤,如果他按原定安排随部队奔赴战场,结果会不同吗?他会保护卓五通吗?死去的人会不会变成他呢?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无用的可能。现在只有现实。

庄无生没打过仗,不知道战争是怎样的。

但是不知道又能怎样?没打过仗也打过架,战争就是很多人相互厮杀,就是这样。厮杀之事,自己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他杀过人,他也数次险些被人杀死。他见过也制造过无数具死尸。外出行走江湖时杀的山贼盗匪还少吗?路见不平打死的流氓地痞还少吗?前不久他还在那片黑暗之山中度过猎杀之夜,瞎了一只眼,全身被捅成筛子,聋了三天,瘸了五天,但他还活着。他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早就知道厮杀是怎样一回事了,战争又能有什么不同?

上泉秀纲为何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为何要说,他今日将见识战争?现在自己面对的依然只是一个对手,甚至,两人手中的武器都是特意削平的竹竿。这不过只是一次安全的不会有伤亡的比武罢了,就算对面的人是如何厉害的高手,也仅仅是一个人而已,自己同样如此。这怎么能算是战争呢?

所以为什么要问?

只是简简单单的意图恐吓?若是如此,这点伎俩对他可不起效果。他倒是很想见识战争。他不怕打仗,他很想去打仗,他希望见到战争。如果当时能够去的话——

不要再想了。

被那双眼睛注视,庄无生感觉很不舒服。面前的中年男人绕着他开始左右走动,步伐沉稳,不急不慢,如猛兽逡巡。上泉秀纲的眼睛始终不离他的面孔,手中的竹竿也始终指着他。

不是竹竿,是枪。

庄无生更想看到阴流的剑术,唐青鸾的武术。但是既然上泉秀纲要与他比枪,那么他自然奉陪。毕竟刀枪棍棒,武器的种类和使用的动作要领虽不相同,但其精髓道理相通。不同的武师,不同的门派有其独特的战斗习惯和思路。他要学的就是这个,阴流武术的特点。他相信自己今天是可以从面前的对手,阴流的大师,上泉秀纲这里学到什么的。

枪。

他自己手中的也是一杆枪,一丈长的大枪。枪是很基本很通用的兵器,习武之人大都会用,他在山东故乡学过,到了军营又学了戚家军的枪术,在伊贺的那几日也见识过半藏的枪法。他对这兵器非常熟悉。

刚砍下的竹子握在手中微微发凉,柔韧的竹竿比木杆要轻,拿在手中不时能感受到竿的颤动。庄无生随着眼前的男人变换自己的脚步,手中枪同样指向对方。

等待。

他注意到对面人的步伐变了。

来了。

“啊——!”

上泉秀纲突然张口大喊一声,声音嘶哑如老鸦聒噪。伴随着喊声,扎定马步,双手猛地将竹竿抬起。

庄无生被震了一下。

没上前?

对面的男人此时迈开脚步,手中竹竿保持上扬的姿势,向庄无生快步冲来。

庄无生看出来这是要打自己的上段。他略退一退,身体向□□斜,双手将竹竿向回收,预备在对面竿落下之前突刺,同时往右侧身躲闪来击。

刺。

他双手掼劲,将手中竹竿迎着对面送出。

啪——

武器相碰,震撼传至掌心。庄无生出招之后,上泉秀纲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快步冲锋,在他的竹竿近身之前,双手挥落,力贯千钧,手中竿砸落,将攻击打压下去。

重!

通过震感,庄无生感受到这一击的份量。震撼传至他的内心。太重了这一下。对面人手中持的仿佛不是竹竿而是浑铁枪,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竹竿会被这一下打断成两截。

一交手便知真假。眼前的确实是位武术大师。只有习武多年,经历无数征战的武师,才能凭借臂膀力气打出如此沉重的一击。

沉重且果断,直截了当。一击便令他的竿落到地上,化解攻势。

同时,对面的竿头落到水平方位定住。

收发自如。

对面人依然跑动着冲锋向前,手中竿直直地指向他的身体中段。

要突刺!

庄无生想到这,立刻向右后方退,预备抬竿挑拨。

但是慢了。

上泉秀纲跑动着,脚步一刻不停,双眼紧紧盯着他,眼中光芒长明一刻不停地钉在他的身上。他竟也因此感觉自己被钉住了,感觉自己迈不开腿,慢了,他知道自己慢了。慢了,来不及了。

——

对面人双臂发力向前,竿头捅到他的腰侧。一股不亚于先的巨大劲力沿竿传到他的身体上。庄无生向后退去,一只手无用地乱挥手中竹竿,被对方轻松躲过。他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仅存的右眼望着天空。

没受伤,毫发无损。

因为对面用的是竹竿,特意削平头的竹竿,若是斜切面,若是真枪,自己已经被捅穿肠腹。

他在思考,望着蓝天。

这很不一样。

他记忆中对枪术最新的记忆,是在伊贺训练的时候,服部半藏施展给他看的。半藏的枪术也是从战场中锤炼而出,也是毫无花俏的致命武艺,但是和眼前人的不一样。半藏的枪很快,运动灵活,随机应变。

但是自己刚才看到的是非常简单的动作,一点也不复杂,冲锋,击打,戳刺,仅此而已。要说快吗?其实并不快,哪怕只有一只眼睛,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每一步行动,那竹竿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视界。但即便如此,他却躲不开,防不住。

那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枪术,他在山东,在军中都曾操习过,任何一个武人,任何一个新兵都能做出刚才上泉秀纲做出的动作。

这就是大师的武艺。

阴流武术的奥义,他似乎体会到了一点。

这就是战争……吗?

在战场上,两军对垒时,排头的枪兵不会用什么技巧,不会想着见招拆招,不会躲闪后退。只会冲锋,只会击打,戳刺,一门心思地做最简单的动作,口中呐喊着“杀!杀!杀!”,声音嘶哑。

他……他似乎也体会到了一点。

庄无生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对面站立的人。中年男人站在阳光下,手中竹竿柱在地上,看着他,眼中没有杀意的光芒。

没有杀意的话,那又有什么?

他站起身,握着自己的竹竿,微微欠身致意,对面人点头回礼。他向后退去,又摆起架势。

上泉秀纲同样如此。

继续。

“啊啊——!”

这次庄无生先行进攻,他也呐喊起来。

伴随着喊叫声,他双手握竹竿于腰间,跑动,攻击对面,竿头指向中段。

战争。

上泉秀纲并未后退。

待他冲到前方,突然转动手中竿,划出一个圆形,自下而上击打他的竿。

啪——

依然是很重的力。重重地准确地击打在竿头三尺位置。庄无生感觉手臂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

冲。

他就像对方刚才那样,脚步不停,继续冲锋,看到对面进步欲戳刺的时候,双手下压,抵住了上泉秀纲的竹竿。

带动着,转圈,他用力地将对面的竿抵到旁侧。

趁对面未及回防之前,庄无生转动双手,迈步跟进,意图横扫击打上泉秀纲的腰间。

“哈啊——!”

他又喊叫一声。

啪——

震荡再次传至手臂。他看见上泉秀纲后退半步,抬起竹竿,右手收回胯侧,左手在竿上滑动,用两手之间的那一段防御,挡下他的攻击。

快应对。

庄无生立刻上撩竹竿,让竿在对面的竿上滑动,想击打手指。

上泉秀纲双手一落一抬,转动竹竿,拨开他的攻击。

然后再退半步。

又退了?

庄无生立刻跟进——不对!

这后退不是为了拉开距离进行防御。看着对面眼中的光,他突然想到。这是为了诱自己靠近,再顺势甩竿下劈。

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迈出了两步。

近了,足够近了。

对自己来说是太近了。

他立即停步,调整身形,挥着竿意图先行攻击。

但是现在想变已经太迟。

“啊——!”

上泉秀纲在这时大喝一声,同样是嘶哑的嗓音,伴随着脚步重新迈进,左脚在前。

这一声令他动作停滞。

乱了,已经乱了。

对面,方才双手持握转到左边的竹竿,现在随着上泉秀纲弓步弯腰发力,双手用劲挥动,先向上竖立而起,接着再狠狠地砸落下来。

他抬起竿意图格挡。

但是千钧重压迎面而至,轻易地就将他的竹竿压下。庄无生急忙转头躲避,竿打歪了斗笠之后打在他的肩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啪——

火辣辣的疼痛闪电一般从肩头炸开,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死爹。

双手松开,竹竿落地。

他踉跄着后退。

第二合,依然是败。

后退。

他退了三四步才定住身形。

“呵……呵……”

庄无生站在那里,喘息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低头看到自己的双手不停颤抖。

自己的竹竿,自己的竹竿躺在眼前的地面上。

上泉秀纲站在对面,和刚才一样拄着竿站立。

“呵……”

他看着,继续喘息着,试图平复自己恐惧的心。

刚才那一下没有一点留手,对面的人是全力击打的。若是自己没有及时躲开,竹竿击中头顶,他会死。他很确信这件事。

庄无生茫然地望向对面。

眼中的光……眼中的光始终如故,没有杀意,一点也没有。

可是理智告诉他刚才的是确确实实的杀招。

上泉秀纲面色平静。身形挺拔,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手中拄着竹竿,衣袖笼出肌肉线条。

“迷わないで。”

开口。

他茫然地看着。

“别犹豫。”

眼界外,藤堂梅切的声音传来。

“しっかりつかま。”

对面人举起手中的竹竿在地上戳了两下,说。

“握紧啊。”

翻译。

竹竿轻轻摇晃——那不是竹竿,那是枪,是致命的武器。

庄无生点点头,感觉包裹眼睛的绷带被汗浸湿了,他将自己的斗笠掀到背后。

他迈步前行,慢慢地,走到自己落在地上的竹竿前,弯腰将其拾起。

枪,这是枪。是能杀人的枪,是战场上用的枪。

必须这么想,否则就会被对方杀死。

庄无生站直,将武器握在手中,紧紧握住。

闭上眼睛。

深呼吸。

不要恐惧,不要犹豫,不要乱。

要握紧手中的武器,牢牢握住,不能放松。

肩头的疼痛慢慢消散。

睁眼。

双手持枪再一次摆出架势。

对面也再次同样如此。

继续。

继续学习。

又是一段回忆。

当兵之后的生活很单调,远没有预想的那么刺激。每日都是训练,基本的列队、跑步和操习武器。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他早就已经会做的事情。手中握着一杆枪,听队长的号令,突刺,挥扫,格挡,就是这样的动作。他早在少年习武的时候就已经用枪了,现在却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和别的人一样,所有人都一样,从头学起。

庄无生知道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士兵的起点不一,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带艺入伍,大多数原本就是种田的或者做苦力的老百姓,对武术一窍不通。而军队训练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些不同的人变成一模一样的士兵。令行禁止,绝对服从,整整齐齐的士兵。

打仗不是看你的个人武力有多强,当然越强越好。但是当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武力再强也无济于事。打仗靠的就是人数,靠的就是集体。手中握着一杆枪,你不需要会很多,不需要知道什么上中下平,什么**枪什么梨花枪,什么挑拨遮拦。你只需要听到号令就往前冲,看到敌人就刺就打。别思考,没有时间让你思考。别想着左右,你的眼睛只能盯着前面。别后退,后面人挤着你根本无法后退。别玩花样,那只会打乱整体阵型的节奏。

在战争中,身为持枪的士兵,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杀杀杀。

庄无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很烦。

某天夜晚,就像往常一样,他和卓五通坐在那个斜坡聊天的时候。他摸着手掌新生出的茧皮,说起了自己的烦心事。白天两人分在不同的队里,没什么机会讲话。只有晚上训练之后休息之前的这一点时间共处。

他还记得身边人当时微笑着说出的话:

的确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想要做到却一点也不简单。

他当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通常情况下,卓五通说的很多话都让他不明白。就像不明白那微笑,不明白那关切,不明白其中心意一样。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再练习枪术的时候,他觉得那些重复的动作也不那么让自己感到心烦。

数个落败的回合之后,休息的间隙。

庄无生又想起了一段回忆。现在,过去的那些回忆,那些经过天长日久重复单调的训练铭刻于身心的记忆,又变得鲜活起来。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回忆,不害怕面对不想再想的事,也不害怕面对不想再见的人。现在他只有回忆,只有这些宝贵的记忆了,他不怕那些回忆。他不怕去想起卓五通。

现在,他想起了过去的训练。

和上泉秀纲的比试每一次都是落败结局。他早就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位高手。那没关系,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为了赢,是为了学习。

他学到了很多。

有一些是新的知识。

比如,他观察到,上泉秀纲习惯在对战时打后手,也就是让他先进行攻击,通过格挡或者躲闪,令他的动作出现破绽,然后抓住破绽施加决定胜负的反击。

这也是阴流剑术的特点吗?

他学到了。

更多的是早已知晓的知识,早已记住的知识。早已记住,但直到现在才算学会。

虽然早已刻在记忆中,但现在才发现自己并未完全理解。上泉秀纲的枪术始终是简单的基本动作,他也会的动作,他在无数次训练中掌握的动作。但他却做不到像对方那样运用自如,运用彻底,运用到极致。

冲锋,只需要迈开腿跑就行了。但当看见对面人做好准备进行攻击的时候,自己还有勇气不管不顾地继续撞上去吗?自己还能保持冷静构思应对策略吗?

突刺,双手用劲向前。可是什么时候该刺?该刺向哪里?刺的时候能否控制力气收发自如?

挥扫劈挑,上下左右的运动。幅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枪路不能偏斜不能乱。

吼叫可以震慑敌人也可以辅助自己发力。

思路保持清明,所谓清明就是不要想那么多,不要犹豫。

武器一定不能脱手。

这都是很简单的武术道理。

但是要做到上泉秀纲那样的程度,一点也不简单。

现在,他明白了,他学会了。

这就是武术的极致。

庄无生站在竹林边,手中握着从行李堆中取出的佩刀,一边打量眼前的竹子一边想。

现在,他见到了战争。

庄无生伸手,抓住一根竹摇晃,抬头看它每一节上辐射出的竹枝。他感觉自己的虎口发疼,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今日他没有流血,但是他已经被杀死了无数次。

他选定这根枝叶繁茂的竹。

伸手,挥刀劈砍。

一下,两下,三下。他用尽全力砍了三次才将主干砍断。

上泉秀纲只需一击。

竹倒伏下来。他将断口削平,然后又在上方一丈的位置再砍断,削平。

他清理竹竿的枝叶,但是只将下半部分削成光光的一根竿,上半部分的侧枝并未清理。

一杆枪,但是在枪头四周多出许多簇小枝,像一只巨大的没涮洗干净炸开的毛笔。

这是他即将用到的武器。

他手握这柄武器,走回道路上。上泉秀纲一直站在原地,拄着枪,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之前用的那柄枪,现在插在路边,现在只是光秃秃的竹竿。

他朝站在旁边观战的两人望了一眼。对方的那年轻随从已是不耐烦的表情,藤堂梅切不动声色。

他目光转回,将其余人移出视界,只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

“藤堂,替我翻译。”

他说。

“上泉大人,刚才的比试令我获益匪浅。”庄无生说着,左边另一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在用日语替他翻译,“和您交手,我学到了很多,感谢您的指点。”

“但是我还想继续学习。”

他继续说,略微抬起手中前端带枝的竹竿,“并且,我也想向您介绍我即将使用的武器。这是来自我国的一种独特的军中长兵。它叫做狼筅。豺狼的狼,竹字头加先后的先。”

翻译。

“这是约二百年前,我国的一位……义士头领发明的。我在明国的军中,我们的将军改进了这一武器,并且教授我们用法。真的狼筅更长,有一丈六尺,顶端会安装枪头。竹需要经过涂油火烤等步骤令竹枝更加坚硬,亦有匠人用铁打造侧枝安装在木棍上的类型,这些侧枝的作用是阻拦防御以及扭转对手兵器。”

他说,一边说,一边又想起了更多的回忆,“我们的将军多年征讨倭寇,他结合盾、枪、刀以及狼筅编排了一种阵法,用于应对倭寇的刀枪。我在阵中便是狼筅手,对这种武器——”

“——何意味?”

年轻人听到翻译出声打断。庄无生顿了顿,虽然听不懂但也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不满和怒意。

他看向对面,上泉秀纲还是微笑的面容。

“……对不起,失言了。我的意思不是……我是想说……我对这种武器很熟悉,操练多时,但还从未在实战中使用。”他整理语言,朝左边摆了摆手,“所以今日想请您加以指教。”

翻译完。

他看向对面。

对面人一手拄着枪,一手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微笑。庄无生意识到,对面双眼的光现在聚集在自己手中的武器上。

“您说的那位将军……和唐君以前对我提起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他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只看你们两人的武艺我便知道。”上泉秀纲对他说,微笑,“我也很想见识你说的阵法。但我想此生我是没有机会了,真遗憾。”

“……”

庄无生沉默。

“至少现在,我能有幸见到这兵器的威力。”对面人说着,提起枪,迈步走上前来,“且让我试一试,准备。”

庄无生压低身形,手中的狼筅指向对面。

上泉秀纲闲庭信步般走上前,双手持枪,靠近,突刺。

依旧是迅猛的一击。

庄无生挥动狼筅,两枪交错,对面的枪扎入了狼筅的侧枝中,发出“扑簌”的声响。几片竹叶四散飞落。他双臂用力将狼筅向斜上方抬起。

侧枝卡着枪头,带动着上泉秀纲的枪偏转方向。

好轻松。

庄无生心想,比起先前试图格挡轻松了许多,容易了许多。

这是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这种武器。

但是就和过去训练时一模一样。

他抓住这一空隙时机,在挑开上泉秀纲的枪之后,挥动狼筅,簌簌带风,向对面迎头一击。

上泉秀纲向旁侧迅速迈步,躲闪的同时运起枪,击中狼筅无侧枝的后半部,令他的攻击偏斜。狼筅砸到地上,又有落叶和细枝落散。

未能命中。

庄无生注意到,对面人的闪避和反击格外谨慎仔细,大幅迈步躲闪,连侧枝都没碰上。他明白,在对面人的意识中,那脆弱的侧枝也是坚硬的,甚至是铁制的,触之即伤,不可触碰。刚才叙述的时候他有心没把话说全:战争之中,那些细枝会涂抹污秽或者毒液,确实是触之即伤。

久经沙场的人,自我保护的意识已经成为了本能,本能地规避危险。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令上泉秀纲躲闪了,凭借手中的这柄武器。

好。

这是一种进步。

庄无生心中感到满足,同时不忘关注现实战局。不可分心。

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

上泉秀纲用枪压住狼筅,顺势向庄无生靠近,手中枪在杆上滑动,击向庄无生。

庄无生立刻后撤,双手回收,让狼筅侧枝从对面后方攻击。

对面人一跃而起,躲开从后方扫回的侧枝。

没有触碰到。

但是跳起来了。庄无生想着。跳,这在战场上是一个很陌生的词,即便是披着最轻便的布甲,手持铁器的战士也很难跳跃——也许上泉秀纲确实能做到,但是,跳——这轻飘飘的词,始终和战争太不相称。

又是一种进步。

别分心。

庄无生收回狼筅后刺出去。

上泉秀纲落地,随即向旁侧躲闪。又是躲——不对,他能躲开这一击,能躲开枪头和侧枝!

刺空了!

刺空了就是破绽!

有破绽就——

庄无生又看见了对面眼中的光。

光比先前变得更亮了。

变了。

他想。

啪——

“啊——!”

上泉秀纲躲过攻击后,枪在地上扫动在身前划过半圆,甩到狼筅下方。庄无生只见他俯低身形,双臂上抬,伴随着熟悉的一声嘶哑喊叫,枪杆相碰发出清脆响声,自己的双手便感觉到熟悉的巨大力量自下而上炸开。

上泉秀纲将狼筅挑起。

然后在庄无生有机会避让或者回击之前,身形压低,几乎是贴着地面迈步靠近,松开左手,以右手挥枪扫动,枪头击中他的脚踝。

啪——

清脆的声音伴随着脚踝传来的疼痛,庄无生的身体向一旁倒落下去,摔在地上。

又败了,当然了。

他感觉很满足,他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又有进步了。

落地,狼筅脱手。他撑着地面重新站起。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微笑。

对面的人呢?

又是回忆吗,为何偏偏在这时想起?

那是出战之前,集合的擂鼓声。战争即将开始了,戚家军即将奔赴战场。但是他不能去,都怪一条——唐青鸾。他和卓五通一起去往校场,这就算是出征之前的告别。手握着手,没有更多的话要说。

他很想去打仗,和卓五通一起。他很希望见识战争。

这段不是已经回忆过了吗,又想起来干什么?

上泉秀纲也在微笑,可是庄无生注意到那双眼中的光。那究竟是什么?

对面人说了几句,看着他。

“上泉大人很欣赏这件兵器,庄先生。他问您是否有兴趣再战一局?”

身边传来藤堂梅切的翻译。

庄无生走到狼筅前,拾起武器握住,点头。

对面人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开口。

“那么请您注意,接下来的这一战,他也要全力以赴了。”

他观察对面人的动作。

全力以赴?所以之前还是保留余地?当然了当然了。庄无生做出架势,作为回应。自己很希望能见识到对方的全力以赴。他今天来这不就是为了学习的吗?他要学到全部。

对面,上泉秀纲抽出腰间的刀,短的那柄刀。

来真的了?

但是对面的中年男人只是一手握短刀,看了看另一只手中的竹竿,在竿头约二尺竹节上方位置,用刀仔细地凿出一道纵向细缝。

刀尖插到竹竿中,上泉秀纲握着刀柄继续用力,刺穿竹竿的另一面。

刀抽出后又再凿入竹竿,将一边的缝隙扩宽些许。

竹屑碎末纷纷落地。

将短刀收回鞘中,解下腰间的长刀,出鞘。

将刀平放在地上。握着鞘,将鞘的末端对上竹竿的裂缝,用力将其插入。

这是要做什么?

庄无生看着对面的动作,不明所以,他感到有些紧张。上泉秀纲的全力以赴会是怎样的?

“我想我看明白了,庄先生。”

身边的忍者开口说到,“您已经见过了对方的枪术。您知道上泉大人在战场上施展枪术的时候,用的是怎样的一杆枪吗?”

刀鞘牢固地插到缝隙中,上泉秀纲将竹竿横放,令刀鞘抵住地面,现在是一个三叉形状。上泉秀纲弯腰,双手握住鞘两边的竹竿,抬起后向下砸。

鞘从另一端的裂缝中破出,竹竿发出清脆的剥裂声。

他又砸了几下,让竹竿下落到鞘的中间。

“上泉秀纲惯用的是一柄十字枪。十是数字十,十字枪在枪头两边各有一道分叉,真正的十字枪两边是铁制的刀刃。”

现在,对面人手中的竹竿,竿头插着刀鞘,刀鞘如月牙般向上弯曲,和竹竿形成一个十字。上泉秀纲用刀绳在交叉部位绑缚,令结构更加牢固。

插着木鞘的竹竿,现在是所谓的十字枪了。

上泉秀纲双手举着枪,在空中挥动转圈,测试武器。空中的十字划动,在阳光下,庄无生感觉自己有些眩晕,他仿佛看见枪的铁制部分,枪头和刀刃闪烁寒光。

十字枪仿佛在搅动天空。

上泉秀纲轮了几圈,脸上带着满意的神情。然后枪落下,枪头指向庄无生。上泉秀纲摆出战斗的架势。

“做好准备,庄先生。”

庄无生挥起手中狼筅,竹枝摇动哗哗作响。

这……应该没什么吧,反而,因为对面的枪也加了侧枝,狼筅缠动应该更容易了。

他这样想。

但是内心感到——

“刹啊啊啊——”

对面人叫喊起来,嗓音嘶哑。庄无生听着感觉像是在喊杀。

喊叫声将他方才的内心思绪瞬间冲溃。

“杀啊——!”

他鼓起力气,也应和着大喊起来。在这一瞬间,什么思想都消失了,只剩一股冲动。

不怕,不能怕,不会害怕。

现在就是战争,这里就是战场,对面就是敌军!

开战了!

冲锋!

双方迈开脚步,彼此呐喊着,奔跑着冲上去。

上泉秀纲高举起手中十字枪,在靠近的时候迎面砸向庄无生。

庄无生抬起狼筅阻挡。

飒——

并不清脆的撞击声,因为枪的侧枝分叉相互撞击,缓解冲劲。

现在两杆枪纠缠到了一起。

庄无生挥动胳膊,意图像刚才那样转动狼筅引导。

转——不对!

——他感到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牵扯住手臂,令他的动作受制。

是上泉秀纲,是十字枪!

狼筅缠住对面的同时,也被十字枪的分叉缠住。上泉秀纲转动枪柄,猛地回扯。庄无生感到手中枪杆滑动,几乎握不住。他连忙拽住自己手中的杆,与对面抗争。

纠缠。

握紧了,武器不能脱手。

不能脱手,但他感觉到对面的力量透过纠缠的兵器传来,实实在在的劲力。

上泉秀纲转动手中的十字枪,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控制着两杆枪的走向,令十字枪转到狼筅的下方,然后高高抬起。

搅动着这一潭浑水,令战况更加浑浊。

庄无生努力应对,调整狼筅。

现在一定要死死缠住对方,不能让两杆枪分开。

他感觉到了敌我双方的差距,力气上的差距。上泉秀纲的力气比他要大,在纠缠之中,局势已被其掌控。他陷入了被动。

不对!

现在是十字枪牵制狼筅,上泉秀纲牵制庄无生。

“刹啊啊啊!”

又是一声呐喊,庄无生看见对面男人的表情变得凶狠,变得狰狞,眼眸中放出强烈的光。那光现在变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感到手中传来一股力气,不再是扯动。

不对!

力气变了,现在是推,是冲,是压迫。

上泉秀纲推动十字枪猛冲。

庄无生双手滑了一下,枪柄向后移动,对面人靠近。

刀鞘和竹枝现在已经完全缠死在一起,再难分开。

庄无生立刻变力,改为前推抗衡。

然而力气一变,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不对!

对面发力又在这一瞬间变了,收回去了。

上泉秀纲挥动十字枪横扫。猛然用劲,牵动纠缠的武器。

十字枪缠着狼筅,向右扯动。庄无生只感觉到掌心传来倏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是竹竿摩擦所致。

然后他感觉到双手空空荡荡。

“刹啊!”

对面一声大喝,令他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狼筅被甩开。

粗重的竹竿在地上划动着,终于因为甩动的劲力,和十字枪分开了,被丢弃到一旁。竹叶和断枝四散纷飞。

兵器脱手。

别愣神!

他看见上泉秀纲挥动着十字枪,沉重地挥舞着,动作并不快,招式并不花俏。简简单单,简单到了极致的攻击。纯粹的攻击。

十字枪在空中划过一圈,斜着劈向他。

他急忙向旁边退去。

啪——

枪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响,溅起沙尘弥漫。

“刹啊!”

嘶哑的吼叫又一次传来,他赶紧后退,避让开接连而至的挥动,急忙观察四周情况。

上泉秀纲站在对面,不断靠近,用攻击逼迫自己后退。没有因为他空手就停止。

战争之中你会放过空手的敌人吗?

狼筅落在上泉秀纲身后——不对,是上泉秀纲移动到他和狼筅之间,阻止他捡取。不停地攻击,没有间隙地攻击。

战争之中你会给敌人反击的机会吗?

庄无生眼看着迎面砸下的又一击,知道这次自己来不及躲闪。

不对不对不对!拼了!

他没时间再细想,急忙上前几步,在枪落下之前,高举双手,接住枪杆,双手被震得生疼。

战争之中还能接住更加沉重的铁枪吗?

他接住后便感觉到劲力瞬间变化,改为回扯,于是连忙放开,同时本能地低身试图躲开从背后袭来的分叉。没能躲开,他感觉肩头被打中了。

战争之中这一击已要了你的命!

回扯过十字枪,紧接着又是贴地的横扫。庄无生跳跃起来。十字枪的分叉令攻击范围拓宽,他躲过了枪头,却没躲过刀鞘,被绊倒在地。

战争之中你已肢体残缺!

他在地上爬着,没有像之前那样倒地就不动。庄无生莫名有一种想法:如果这次停在原地,对方不会像先前那样结束进攻。

战争之中你可以投降,但敌人会接受吗?杀俘虏这种事你自己也干过。

光芒。

他四下张望寻找转机的时候又看到了对面的上泉秀纲。那眼中的光芒彻底变了!好熟悉!

杀意!

比在伊贺与百地连衡对抗时更浓的杀意,从那双眼睛中爆发。

红红的杀意,战争之中的人杀得双眼通红!

“刹啊啊啊!”

上泉秀纲怒目圆睁,手中十字枪对着他又刺了下来。

他在滚一圈,意图躲闪,感觉大腿被分叉擦中,火辣辣的疼。他滚了一圈后连忙爬起,脚步踉跄。

战争之中你站不起来!

他转身,向路边跑去。

战争之中还想逃?

他全然不顾背后情况,跑动着,朝路边。狼筅已拿不到。先前用的竹竿现在插在路边。

战争之中还有这种好事?

他听到背后簌簌风声,跑到竹竿那里,握到手中想也不想就回身拦架。

“啪——”

手中竹竿架住了十字枪,抵在枪头和分叉之间。

沉重的力量没有因而减弱分毫。他看着上泉秀纲向前冲锋,双眼迸发血丝,红光凶恶,面容扭曲,牙齿紧紧咬合。

战争之中没有奇迹。

“刹啊啊啊啊啊!”

迸发出的一声大喊,更加沉重的力量迎面击来。他挡不住,刀鞘推动着竹竿压迫,他双臂弯曲,十字枪的枪头扎入他的胸口,他感觉呼吸一滞,感觉到真真切切的死亡。

庄无生踉跄着向后倒去,背摔在竹丛上,再无退路。

他望着上泉秀纲收回十字枪。

蓄力。

他无助地看着对方即将再刺一击,他已无力再防御。

战争到此结束,对你来说!

死!

上了战场,在战争之中,你只有死路,你明白了吗?

庄无生明白了,知道了。

学到了。

“刹!”

最后的一声喊,□□了过来,锋利的铁枪头。

——

回……回忆,又是回忆。

那是出战之前,在水边,登船之前,卓五通和他最后一次对话。战争即将开始,唐庄的人作为民兵应征,但是他不能去,都怪唐青鸾。

最后一次对话,不是什么好事,没有什么好话。他察觉到卓五通想说什么,但是对方始终也没能将真心的想法说出口。因为说出口自己也不会想听。

卓五通只是对他说,他这种爱打架的性子不太好,渴望着去打仗,去上战场,去见识战争的想法也不太好。

他当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想,他当时也不关心那些事。

他只是握了握对方的手,希望能再见到卓五通。

但是没能再见,战争结束了,庄客都回来了,唐青鸾也回来了。但是卓五通没选择回来,留在军营。寄回的只有一封信,直到这时才说真心话,直到这时自己才认真去听已经太迟了。

他离开唐庄,选择去找卓五通。

但是最终也没能找到,或许卓五通也不想再让他找到。

失望,难过,无助,自我放弃,四处游荡,浑浑噩噩。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去想打架、战斗、战争之类的事情了。

最终,他登上一艘不知去向何处的船。

在船上,他见到了另一个人……

……这是什么呀?这是回忆吗?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庄无生不知道。

人死之前会回忆一生,可这……这是什么呢?

脑海中闪过一段不明所以的画面。

庄无生看着十字□□向自己。

但是突然,就在即将刺穿自己的时候,对面的上泉秀纲,双目一动,杀意的血光偏转。

同样偏转的是十字枪。

上泉秀纲突然转身,挥动十字枪,迅速地在面前的虚空中挥动。

噔——

并不十分清脆的一声响。

庄无生茫然。

怎么了?他想着,然后注意到远处,路的另一边,藤堂梅切抬起手臂。

站在忍者身边的年轻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抽刀出鞘,将其一把按倒在地,刀压住其脖子,同时愤怒地叫喊着什么话,藤堂梅切没有反抗。

更远处,一直观战的队伍也骚动起来,几名护卫迅速朝这里奔跑,有的跑向那两人,有的跑向自己这边。

嗯?

庄无生看着眼前侧身对着自己的上泉秀纲,上泉秀纲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动乱,似乎未再对他有所关注。庄无生看见,中年男人手持的十字枪——其实是竹竿,只是安全的平头竹竿,一直都是带着刀鞘的竹竿。

竹竿上插着一枚铁飞镖。

他想到什么。

然后他也被跑到眼前的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上泉秀纲开口,对着另外一边,问了什么。庄无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出他的语气平静中压抑着愤怒,令人感到可怖。

藤堂梅切倒还是用那种轻松的声音泰然自若回答。

很多很多话。

然后是一阵沉默。

庄无生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上泉秀纲转身看向他。

现在中年人眼中的光又变回去了,变得让他看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的,永远也不会彻底明白,彻底学会。

然后上泉秀纲低头,从竹竿上解开刀绳,握着刀鞘用力将裂口劈破,将刀鞘取出。

早已有人将他的刀拾起送上,上泉秀纲接过刀,收入鞘中,收回腰间。

插着飞镖的竹竿则被丢弃在路边。

上泉秀纲又看向他,开口,语气平静,只是平静。

“您——落ち着け、ガキ!”藤堂梅切刚开口就被控制他的年轻人吼了一声,他用日语吼回去之后继续翻译,“您看到了吗,庄先生?”

看到战争了吗?

“……”

庄无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回答,或者至少点头,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上泉秀纲得到了答案,转身看向被丢在身后的另一柄竹竿,庄无生用的那柄,带数根侧枝的,假装是狼筅的竹竿。对面人接着开口又说了几句话。

“上泉大人说很高兴今天见到您,庄先生。今天他也看到了一些不曾看到过的东西。”忍者现在被三四个人压倒在地的样子很搞笑,自己应该也是如此,“他希望能再继续与您切磋武艺,但路途紧迫,不能再耽搁。所以请您见谅,他该走了。希望以后能和您再见。”

“……”

又是沉默。

上泉秀纲淡然地对他轻轻点头,算是肯定他的能力吧,也许。他向众人说了几句命令,然后便转身朝队伍走去。

控制两人的护卫还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动。

庄无生眼角余光看着中年男人坐上白马,队伍开始走动,又从他们身边走过,朝道路的前方前行离去。

然后,护卫松开他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庄无生依然倒在地上,就像死尸一样。耳朵贴着地面,听见脚步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藤堂梅切重新站起,拍拍衣服上的灰,戴好斗笠,朝他走来。

他还躺着。

藤堂梅切蹲下,低头对着他,眼睛隐藏在斗笠阴影中。

“我认为刚才我救了您的性命,庄先生。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您认为我说的不对您可以反驳我。”他说。

“……”

庄无生保持沉默。

“既然如此,我要保护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未来您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继续说,“但是我还需要为您传递情报,所以我还是会继续跟着您的。您每天早上醒来之后,都会看见最新情报。这是我与您唯一的交流。我不会再在您面前出现,不会再和您交谈,不会再回应您的问话,也不会再做出任何与您有关的行动。所以,您可以就当我不存在,做您自己要做的事吧。”

“……”

“然而我会一直在您身边的,直到您的目标达成,不再需要情报。或者直到您死去。”忍者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脸上浮现笑容,“所以,若您有时感到孤独,感到失落。请记得,始终会有人在您身边,您永远都不会是独自一人。希望这个想法能令您振作。”

“……”

庄无生对他嘟囔了一句脏话。

“那么永别啦。”

藤堂梅切站起身,走到被丢在路边的竹竿前把飞镖取下,收回腰间。然后朝竹林走去,身形淹没在林中,消失不见。

庄无生躺在地上。

回忆……没有了,已经没有什么要回忆的了。不再有回忆,也不再有梦。不再有过去和未来,只是现在。

现在,继续走你自己的路吧,做你自己要做的事。

他站起身,向着道路两边张望,一时分不清东西。找到西边后,他把自己的包裹带上,朝着西边继续走。今日和上泉秀纲的见面和比试,让他学到了很多,有了很多收获,有了很多体会。

他应该思绪万千。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想不到。

就这样低着头,用一只眼睛看着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行走,朝着西边,日本京城的方向,朝着旅途的终点行走。就是这样。

一开始没想加入藤堂梅切这个角色,就是庄无生自己一个人,这样更孤独一些。但是想的时候突然想到,郑坤向服部半藏提出的委托应该是保护庄无生的安全吧(然后半藏讨价还价到就保护一次),很浪漫呢,于是就加了。并且不加的话,庄无生不会日语没法和对方交流,没法写对话,不先聊一会直接打就无聊了

梅切是指《一剪梅》

不再有梦,这是空洞骑士的一个结局。这句话很好听所以我没法再去想别的表述

庄无生现在不怕想起卓五通,但他在规避去想另一个人,嗯……嗯

上泉秀纲不用再介绍了。我最先看到十字枪是在《雪之崖剑之舞》中,上泉秀纲使用,不过当时没怎么在意。后来看《浪客行》才开始对这种武器有印象,《浪客行》中的武僧宝藏院胤荣使用十字枪。最初想庄无生的习武之路时想过他和宝藏院胤荣对战,十字枪对狼筅。后来查资料知道胤荣的枪术是习自上泉秀纲(并且在1561年胤荣还没见过秀纲),于是就改了

我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经历:看《雪之崖剑之舞》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里面的人都是谁,知道是真实历史的人但没有在意过。后来看《浪客行》中发现里面有一部分情节似乎很熟悉,想一想哇这是之前《剑之舞》里面的故事,原来这里和那里的是同样的人物和历史啊。这种感觉真的好奇妙

所以我也希望读者们在看我的故事的时候,也会想到:哇原来这是之前看到过的。或者以后在读别的故事的时候会想到:哇原来这是之前在《青雪》看到过的。希望大家能和我有同样的奇妙感觉(这事你已经说过了)

服部半藏之前对郑坤提到过有个高手闯关成功的事情,他当时说的就是上泉秀纲

纪伊这个人物之前提到过几次,是上泉秀纲带来的随从徒弟,但不重要,所以读者们在读到这会想起他是谁吗?我看小说的时候有时候看到前文中不重要的角色再次出场也想不起来是哪位,有时候重要的也想不起来。我自己写的时候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用兵之法这个标题不是非常贴切,因为上泉秀纲虽然是军中将领,但在此没有展现出具体的兵法(阿佳展现过)(顺便一提:日语中兵法除了指用兵作战的方法外还有一个意思是武艺),这场战斗更多展现的是战争的威力和恐怖。但标题是很久以前就想到的,很好听,也算沾边,所以就用了

这一章和我预想的有一些出入。在预想中,庄无生因为在伊贺的训练以及郑坤的离开,整个人沉浸在战斗中,向往战斗至死。在这里他是希望和上泉秀纲进行生死战的(啊?),然后被上泉秀纲用竹枪打清醒了。整个过程中还能涉及到上泉秀纲关于活人剑的思想。庄无生原本是和一群躲避战乱的流民混在一起,这也是为了展现战争的残酷

写的时候又不一样了。氛围变轻松了,因为加了藤堂梅切作为同伴所以流民相关的情节也没了。庄无生的想法也没有那么偏执,就是一次普通的比武。活人剑的思想,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用竹枪也算有所体现吧

作者自省:我总是不习惯写人的思想从错到对的转变过程,如果我觉得一个角色的想法和做法不对我就让其直接想对的想法做对的事。除非我当时也没意识到其想法不对后来才意识到,我说的是王红叶

猜猜为什么总是在文中提到庄无生现在只有一只眼睛?因为我自己写的时候也忘啦,写到一半因为一些和前文的关联回去翻前文才想起来,赶紧补上,还多补几处算是提醒自己加深印象,经过检查发现写了一处“双眼”

总是这样忘记一些细节。唐青鸾现在是(在想)左手没有小指,平塚左马助断的是右手(哪只脚呢?已经忘了),冈田片折是右手被老鼠咬了(是吗?回去看,是的),庄无生瞎的是左眼

对了说到这想起以前的一个真实历史相关:以前关于汪直集团的倭寇成员,我想过一个问题:麻叶和叶宗满是不是同一个人,我现在查到资料了(《明史纪事本末》),不是同一个人

另外总觉得之前有一个事儿,关于某一章的知识介绍,还算比较重要的吧,当时忘了写,想着以后补充,但是每次写作话都忘了,现在想起来但又忘了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呢?

这段时间有时候回看以前写的东西,发现写得好糟糕,但是因为很多很糟糕所以不改了吧

新画的人物图已经上传了,感觉比之前画的好看很多

下一章又是支线故事,唉,虽然这一节预期就是多写支线,但因为有曲秋茗的主线,现在支线在干扰主线进度啊……那不写行不行呢?不行,自以为是想到的一个很好的故事不写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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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第二百二十五章,用兵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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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雪
连载中黑叶莲 /